陶释一已经慢慢调整过来了。
他现在每天的乐趣就是通过头顶的洗心镜观看其余五人的遭遇,只要看到比他更倒霉的,他的心情就舒畅多了。另外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是他实在受不了紫莲仙子那探究的眼神,如果她真的是紫莲仙子的话。
任谁都受不了被人这样整日整日的盯着,就好比现在。
陶释一终于受不了,将视线收回,转头冷冷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紫莲仙子嫣然道:“应该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才对。不是你希望我整日只看着你一个人么?”
陶释一哼了声道:“我还希望得到那具冰雪王蛇的肉身,还希望得到自由。”他盯着紫莲仙子一字一字道:“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从这里出去!”
紫莲仙子含笑道:“这是洗心镜,没有达到要求之前,没有人能够出去,包括你在内。”
陶释一冷笑道:“要求?什么要求?”
紫莲仙子托着腮看了他半晌,忍不住扑哧一笑,道:“便告诉你也无妨,你看看他,”她指着镜中一面狼狈不堪挖地道的朱彤,嫣然道,“得到了健康的身体,还想觊觎蛇果,这是贪婪。很快他就会发现这条地道越挖越长,不管他怎么挖,方向都是错的,根本到不了神圣源地。”
那镜中忽然一变,呈现出青牙看着刘氏被村子人扭住要送官,却发现自己一身的修为无法自如使出来时双目喷火的表情,“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随心所欲发泄的后果就是带来更大的灾难,这是暴怒。真可惜呢,才感受到母亲对它的爱,却要亲眼见到她因自己而问罪。青牙的心情一定十分精彩,光看它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
陶释一道:“他的修为不低,就算无法化成蛇身,也迟早能找到方法施展出来。”
紫莲仙子狡黠一笑:“不错,可是就算施展出来又如何呢?在一个从未有过修真者的世界,忽然有人拥有了强大的力量,要么被当做仙人,要么被当做妖怪。你觉得青牙的性格,是比较像仙人,还是妖怪?”
陶释一看向镜中,那小小的孩童忽然浑身爆发出一阵白光,冲着人群张嘴喷出一口寒气。只将那些扭住刘氏的人冻成冰块。一时间左右人都呆住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妖怪啊!”然后一窝蜂散了。
只有刘氏怔怔的看着它,青牙喘息着晃了晃身子。它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刘氏伸出手,别扭道:“起来吧,他们不会再来抓你了。”
它原以为这个蠢女人必然会感激涕零,它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为了一个肮脏卑微的人类出手。这蠢女人怎么还在发呆?哼,果然它就说了,她一定会哭着扑过来。青牙扭过脸去,就勉为其难的让她抱一下吧,反正阿真没看见。
可是下一刻,火辣辣的巴掌落在了它的脸上。青牙错愕的看着面前这个状如疯癫的女人抓着他的衣领痛哭着吼道:“妖怪!还我的孩儿!还我的孩儿!”
……
陶释一呆呆的仰着头,耳畔传来女子甜蜜的笑声:“怎样?看到它这么惨,是不是心里舒服多了。”
陶释一愕然道:“这不是镜中世界么,它一心想要母亲,它可是为了她才出手,她……她又怎么会这样对它?”他恍然大悟,“是你,是你做的对不对?”
紫莲仙子摇摇头,含笑道:“这你可错怪我了,我只读取了他们内心的**,将他们放置在了最合适的位置,这个世界可不会因为试炼者的到来而改变自己固有的运行方式。这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活生生的,和外面没有两样。”她顿了顿,转脸看着他,嫣然道:“毕竟炼制洗心镜的过程你也参与了,不是么?”
将众生百态收纳在镜中,构建出一个庞大的幻境。没错,这洗心镜是紫莲仙子一身本事最强大的体现。
陶释一忽然指着镜中的许颜真道:“那她呢?她的心性漏洞是什么?”
紫莲仙子嘻嘻笑道:“这么明显都没发现么?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一直生活在欺骗中,自欺欺人也好,欺骗别人也罢,基本上没有哪一次离得了谎言。也许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在这里,她却要欺骗那个对她一心一意的女人。刚开始或许只是一时怜悯,可久而久之谎言越来越多,直到最后造成无法挽救的后果。”
镜中的黄氏怔怔的抚摸着一件衣服,这是她给周昇新缝制的冬衣。她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时鬼迷心窍,对自己的丈夫下药。周昇的落荒而逃,让她心都碎了。他药性上头,又能去哪里呢?放着她这样名正言顺的不要,却夺门而出……她都不敢想下去,难道他另有了新欢?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整个人都麻木了。她想起自己得知噩耗连夜赶来,就已经不顾父母的阻拦,彻底与娘家决裂。对自己丈夫下药,她已经没有脸再面对任何人。
已经没有退路了……黄氏红肿着眼,取了周昇平日里常穿的一枚腰带,就像一只蝴蝶一样,轻轻的把自己挂在了梁上。
紫莲仙子嫣然道:“你说,她回来发现黄氏自尽了,会不会心生愧疚?她本来就是这样善良的人,不然也不会因为一时怜悯而欺骗她,让她以为丈夫还活着,改邪归正了。其实对女人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残忍。先给她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梦境,却又残忍的亲手打破。”她眼波流转,抚摸着陶释一的脸颊道,“就像你当初那样。”
陶释一浑身巨震。那个孩子被多罗幻镜变成了一个英俊少年,他看着她那么痴迷的望着那孩子,拉着他的手请求他喊她的名字,那家伙却依旧傻乎乎的只知道喊痛。他不知为何忽然涌起了一股冲动,一转眼便上了那孩子的身。
就在她一如既往的从期待渐渐转向失望时,那少年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柔声道:“紫莲。”
**一旦开了头,就无法遏制。不止是她,他也一样。从第一次温柔的呼唤,到渐渐缠绵的情话,直到后来情到浓时被翻红浪,交颈鸳鸯。他从未体会过女人的身体竟然是如此的柔软,他们都在各自编织的美梦中沉迷。直到有一天,他无法忍受身下的女人在迷醉时喊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他亲手打破了这个美好的梦境。
他听到紫莲仙子吃吃的笑道:“就算没有洗心镜,那个叫阿真的小姑娘也迟早会走到这一步。谎话一旦开了头,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欺骗那些喜欢自己的人是不对的。尤其是对她这种本身就心肠柔软的人来说,一定会把一切归咎于自己的从一开始的隐瞒。‘如果起初就没有给过她幻想就好了’,‘明知道她是这样偏执的人,为什么自己当时不多想想’……诸如此类的愧疚、悔恨、自责。我只不过将后果提早呈现给了她,能不能从里面看出端倪,走出这幻境,最后还是要靠她自己。”
陶释一冷笑道:“这算什么?换成是我根本就不会在意。”
紫莲仙子微笑的看着他道:“可不是呢,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陶释一忽然觉得有些不敢看她,是的,他亲手打破了紫莲仙子的美梦,宁可让她怨恨他,也不想再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其实内心深处,他早已从最初的只想安慰她,到全部身心的占有。当他反应过来时,紫莲仙子的心境终于突破了妄我自醉,进入了大洞明。从那时起,一切都改变了。
他看着她冷漠的构建七室大殿,看着她利用强大的神识和高明的幻术控制了一个误入秘境的妖兽传信回宗门,直到第一批用于测试七室大殿的修士全军覆没。他看着她不动神色的救下了一个叫陶释一的修士,直到她打破他的器身,将他束缚在其中,用冰冷的神态睥睨着他,告诉他:“我和你订个契约吧。”
他依稀还记得她最后**于大火中凄艳的笑容,他真的不在意么?
紫莲仙子还在边上忧郁道:“相比起她,这个柳闭言反而更棘手。他的心思太简单,简单到只要能正常的活着可以连修为都放弃。当初在问心室里挣扎了半天还是走出来了,现在反而变成这样,难道是在七室大殿里呆了十几年让他看得更淡了?”
陶释一道:“心境上大圆满了么?那你怎么还不将他送出来?”
紫莲仙子无奈的看着他,嫣然道:“这可不是我不想送出来,是他根本不愿意出来。没有出镜意愿的人,我可是从不勉强的哟?”
镜中的柳闭言正被丫鬟引领着走进花厅,欢刀正在里面等着他。
紫莲仙子笑道:“不过,这个欢刀倒是一朵奇葩。毛病一大堆,偏偏心思简单的不得了。我给她安排了一个最对她胃口的男人,长相俊秀,文武全才,又不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傻小子,床上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最重要的是身边还有一堆对他一心一意的女人。没有什么比征服这样一个男人,更让欢刀动心的了。可很快她就会发现,就算修为再强大,长得再美,也不一定能赢得一个男人的心。”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洗心镜,说到底也是根据紫莲仙子的意愿炼成的。
陶释一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苦涩的问:“那我呢?”
紫莲仙子愣了一下,立即咯咯娇笑着在他耳畔吹着气问:“当初那孩子,为什么你最后要让控制他残忍的告诉紫莲真相呢?”
“轰!”的一声,如天雷劈落在他头顶。
是妒忌!
不,不止是妒忌,欺骗、贪婪、淫欲、自卑、暴怒、傲慢……这些他都有。身为器灵的他最初被紫莲收服时的那种傲慢,朝夕相处不断磨合后的心悦臣服,因为没有**而隐隐的自卑,到进一步的欺骗,体验着从未得到过的身心愉悦,到最后贪婪的想要得到她最纯粹的爱。就这样一步一步的,他那颗陷入情爱而日渐焦躁的心,终于无法克制对那个男人的嫉妒而爆发了。
陶释一浑身大汗的将脸埋进手掌中,颤声道:“不,不是这样的。”他不过是想逼紫莲看清楚,和她缠绵与她恩爱的,不是那个男人,也不是那个孩子,而是他而已。
紫莲仙子哈哈大笑起来:“终于意识到自己作为器灵却有着这么多丑陋和阴暗了么?”她的笑声渐渐疯狂起来,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
那身影逐渐透明,直到完全消失。
到这里,她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陶释一忽然发觉了什么,站起来高声叫道:“紫莲,紫莲!你去哪里了?你出来啊?”
他猛然抬头,洗心镜内忽然呈现出一个紫衣女子在全神贯注炼器的景象。边上一个透明的身影立在身后,一面与她讨论这洗心镜该如何炼制。那女子眼神专注,唇畔偶尔挂着一抹笑。有时候眉间微蹙,就是额尖偶尔滑落的汗水这样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都让他怦然心动。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这才是他上千年来有过的最美好的回忆。
只是,这洗心镜真的是为了寻找紫莲的嫡传么?
……
玉棋心中很奇怪,为什么夫人和妙手馆来的大夫一个照面就愣住了。
她当然不知道欢刀的心思。这个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大夫,是她在这兜兜转转一早上见到的第一个男人,如果对方不是金丹期的修真者就好了,这样下手也方便些。也不知道这个金丹能不能看出她是个西贝货……不管怎样,得先把这几个碍事的丫鬟打发出去。那个劳什子将军再美味她也顾不得了,先把这男人扑倒了再说。
她还没开口,玉棋等人倒十分乖觉的退了出去,还帮她把门带上。欢刀不免有些诧异,忽然听到对方试探着道:“欢刀?”
欢刀吃了一惊,忍不住出口叫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大夫舒了口气,也笑了起来:“在下柳闭言,毕竟相处了十几年,有些习惯怎么会看不出?”从刚进门他就发现不对,这位夫人看他的眼神和欢刀一模一样。当年他进入七室大殿,也是被欢刀这般打量。不止是他,在他之后每进来一个人,只要是雄性,都会被她从上到下由外及里的视奸。
欢刀大惊失色,她还没意识到对方隐晦的含义,直接叫道:“斗笠人!可你的斗笠呢,当年吴天龙让你摘下来,你死活不肯的。原来你生得这摸样?长成这样还带什么斗笠啊?”早知道她也不护着他了,那十几年就算吃不到,看着这张脸也好过老陶和那死蜈蚣。欢刀捶胸顿足了半晌,忽然正色道,“方才我那几个丫鬟,也是你捣的鬼让她们自己出去的吧。”
柳闭言点了点头,一面笑道:“不过,这不是我的真身。”
欢刀再迟钝也反应了过来,呐呐道:“这也不是我的真身。”她又看了一眼柳闭言道,“难不成其他人也来了?”
柳闭言苦笑道:“这个倒是不知,我到这里十年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修真者。”
欢刀顿时跳了起来:“什么?你来了十年了?我才刚来一个早上而已。”
这回轮到柳闭言吃惊了,他怔怔道:“怎么可能?我记得当初在七室大殿,老陶说完规则后,我就被一道明光包裹,醒来后就在这里,都过了整整十年了。”
欢刀奇道:“我也是啊,可我这边才过了一个早上!”要不然她早就后宫成群了。
柳闭言沉思片刻,道:“这么说大家进入的时间都不一样,难不成是洗心镜有心将我们隔开?”
欢刀不以为然道:“洗心镜若是有心将我们隔开,我们还能见着面?至少也要把你我放的远些啊。”
柳闭言道:“这可不一定。我在这里呆了十年,最早醒来的时候可不是在这四九城。早几年我游遍了这里的名山大川,最后才定居在这里。我们都是一起入镜的,或许洗心镜也没料到我会与你相遇。这十年中,朝廷与北边战事不断,战争、农耕、婚嫁、升迁,我所遇见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除了这里没有修真者之外,其余的都和外头没有什么不同。”
欢刀点了点头,道:“这么说倒也说得过去。”
他二人正在冥思苦想,忽然听见门外胡嬷嬷叫道:“玉棋,你怎么守在这里!夫人呢!哎,将军来了。怎么搞的这是!”
不止将军,将军后面还跟了八个姨娘。胡嬷嬷头疼的不行,她就知道这些狐媚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告状的机会!
之前夫人一番话,让姨娘们纷纷告退。连三姨娘也不敢久坐,可是妙手馆的人难得来一趟,那三姨娘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没准就是她趁机煽风点火,让姨娘们都去告状。
看她那副低眉顺眼事不关己的样子,真是越看越气。还有玉棋这小蹄子,她不过就是去催了一下饭,她怎么就犯了糊涂呢?居然跑到院子里守着,让夫人与大夫孤男寡女呆在一起。虽说妙手馆的大夫是仙人投胎,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样子吧。要死了,她越是拦,将军还越是起疑。胡嬷嬷只觉得自己头大如斗,一面对脸色铁青的将军口不择言的解释道:“哎哟,老奴方才心口疼得厉害。夫人体恤,便指了玉棋出来照看。将军,将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