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茗一听,恍如五雷轰顶,眼睛瞪得圆圆,直直的愣住不动,好一会儿,如梦中初醒一样,眼睛才动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气,提起的劲力一下子散得无影无踪,颓然倒了下去,眼睛慢慢闭上,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淌,脑袋轻轻摇晃,不想再听了。
栗夫人被她这番举动吓了一跳,往后让了半步,见她慢慢平静下来,复上前来轻轻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史老爷也问道:“你……不愿意?”
彩茗不置可否,依旧是缓缓摇头,泪水潺潺,不管他们再说什么。
“嘶——”史老爷颇感讶异。正金门虽不是江湖上执牛耳的大门大派,但也是响当当叫得上名号的,尤其是他史昭平更非泛泛之辈,武林中提起他来也算得上如雷贯耳,按理说能得他史昭平垂青而收入门墙,对方该欢欣鼓舞,欣喜若狂才是,更别说还是要收她做义女,怎么这小姑娘非但不喜,反而大发悲声?莫非是另有隐情?哦,定是她还有极重要的事待办,不能长住在我这里,多半此事还让她极为悲苦难言,所以这才如此失态。
“哦,姑娘定是有难言的苦衷吧,莫非姑娘有难以达成之事?若有,但请讲出无妨,我史昭平别的不敢保证,若是江湖上事,”史老爷想起一事,忙将话又兜回来,“当然,只要不是伤天害理,违背江湖道义,犯上作乱,残害黎民等,你只要讲出来,我一定竭尽全力相助,以报姑娘相救犬子之恩。”
彩茗听他说道要为她办一件事,当即就想说:那让我与剑云哥哥成亲!或是我们俩一起远走高飞!成不成?但话还没出口,彩茗心里就像一块大石重重压了下来一般,将她这些话都堵在了心口。她心里知道,这样问是不行的,他是绝不可能会答应的,史剑云的这门亲事不就是他操办的么?全是他安排的,他怎么可能允许另一个女人来抢走他的儿子,破坏他希望的好姻缘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史老爷看彩茗的神色,始终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想着自己儿子始终欠着这小女娃子一个人情,实在不甚痛快,万一她想着史家在江湖上的名位,把这人情囤积居奇,或是坐地起价,以后漫天开口,使他父子始终背着个包袱,为此等小人所累,太不值得。而且听霄儿所说,此女绝非一般。她居于南疆,又身怀邪蛊之术,身上就自带三分邪气,保不齐是什么邪门宗派的门人弟子,要是与之牵连太深,带着不必要的江湖风险。再说了,万一她以此为质,要挟或是构陷我们父子,正金门的清誉,我史家的名声,岂不是毁于一旦?!
史老爷眼见彩茗只是悲戚,对他的说话全不接受,也不说好歹,心里自是疑思翻涌,想着彩茗南疆人的身份,加之善使蛊毒的能为,越想越是怀疑,不禁精神戒备起来,语气渐变僵硬,再向彩茗问道:
“姑娘此番到我正金门来,莫不是与史某有关?”
彩茗见他神色突然之间变易,声色俱厉,怒目凛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倒吃了一惊。但想着反正你都不会让我和剑云哥哥好了,我管你生不生气,我就是要哭,不要你来假关心。而且见着他这副怒容,彩茗心里竟生起一丝丝报复的快感,反正我是已经不快活了,你也别想快活了。不禁暗暗有些得意,嘴角闪出一线浅浅的,带了些轻蔑的微笑。
这一丝笑容映入史老爷眼里,如同一把尖刀插了进来,把他惊得往后一躲,腾地一下从床边凳子上站了起来,把四周众人也惊了一跳,栗夫人忙过来扶着他,急切的问道:“怎么啦?老爷,怎么啦?!”
史老爷惊魂甫定,自知失态,快速收拾情绪,安抚众人道:“没事,没事……”自感如此紧张,也不好收场,便想着尽快把她打发了就好,便向彩茗道:
“姑娘既然不愿在我这里长住,又不肯让我来插手姑娘之事,想必是已有定见了。……要不这样,这几天就请姑娘好生在舍下养病,等姑娘身体大好了,我这里再略备些银两,以资姑娘日后盘费,姑娘要去要留,悉听尊便。”
说完便不等彩茗答复,转头吩咐严婆子等仆妇:“好生照顾石姑娘,不可怠慢了,一应需求尽力满足就是,若是姑娘身体好了,便来报我。哦,对了,这几日床头都要有人,要是姑娘好些了,能下地了,也要派人亲随着,免得姑娘不熟我府里的路径,不能及时回屋,再染了风寒就不好了。听到没有!”
众仆妇答道:“听到了。”
史老爷再看了一眼彩茗,低头不语,扶着栗夫人出了房门,自回去安歇去了。
众人走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严婆子续上一支蜡烛,房间里的光略微强一些了。此时已是仲夏时节,今夜却格外冷些,风动帘帷,萧索得让人心里都发凉。严婆收拾了一阵,再看看彩茗,依旧是闭着眼睛躺床上一动不动,不知她是睡着了还是根本就没有睡,随着烛光的摇曳,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庞,竟感受不到一丝生动的气息。
严婆轻轻叹了口气,试探着小声问了句:“姑娘睡啦?要是还没睡,就放宽心,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何必这么糟践自己呢?便是把自己作践死了,也不一定有人想得起你来。不如还是好好休息,把自己身子养好了,往后来要做什么不行?”严婆子略等一等,再看了看,剩下的话自言自语般说下去,“要是睡了就好,睡了就好,别管那么多,自己身体要紧。”嘀嘀咕咕就下去了。
客房里就剩下彩茗一个人,只有孤灯的亮光陪伴,还有就是窗外唧唧的虫鸣声。彩茗没有睡着,心里除了伤心,更添了孤寂萧索的情绪,眼泪都似乎流干了,无论她再怎么伤心,此时也不见眼泪留下来。彩茗感觉严婆子下去之后,又缓缓地睁开眼睛,环视了房间一圈,又颓倒在床上,长叹一口气,带着哭泣般颤抖的声音。
忽然一阵风吹进来,把桌上的蜡烛吹熄了,房间却并没有因此而昏黑一片,屋子里还有一层淡淡的若寒霜一般的银光笼罩着,彩茗往窗外一瞧,哦……原来时近望日,外面一轮明月也即将圆满了,故此所以光华耀眼,照得屋内通明。
彩茗望着天上的明月,久久凝视。为什么天上的月亮都能圆圆满满,我的心愿却从来没有圆满过呢?小时候想爹亲,想娘亲,别的小孩子都有,就我没有。长大些就跟着石伯伯逃出来,也不知道在逃什么,从一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住的地方要小心,遇人要小心,连吃饭喝水都要小心,几乎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可我不怨啊,有石伯伯在我身边,总好过我一个人,就算日子再难再苦,也还有人给我个家啊。……后来石伯伯又去了,把我托给……他……
“唉……”彩茗又重重叹一口气:要是我从来没遇见过他该多好,就没了这些烦恼,少了这些伤心,可偏偏就让我遇到他了。既然让我遇到他,可又为什么不让我和他在一起呢?如今真要我忘了他,像是从来就没有遇见过他,我的心却又空落落的,就算没了那些烦恼伤心,我又会不会快活呢?
他要和别人在一起了,我又该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我该到哪里去?谁愿意接纳我?不!我舍得离开他么?我愿意看着他和别人好么?我该问问他么?我们一起出走,浪迹天涯,自由自在?他会同意么?他愿意么?不!想起来,他答应照顾我,帮我找爹亲的下落,可没答应娶我啊!只是我喜欢他,他喜不喜欢我呢?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麻烦,是个累赘?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乱了乱了,彩茗方寸大乱,胡思乱想,七七八八,有的没的念头不断窜起,闪现。彩茗摇摇头,想把它们统统驱散出去,却无法摆脱一丝一毫,反而更被这些念头折磨得心神不宁。无可奈何,彩茗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竟生出一丝羡慕:要是能像月亮一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挂念就好了啊。
可偏偏就是这银盘般的明月,把她的思绪带回到初见史剑云的那天,在歌罗寨的夜晚,也是这般亮堂的月啊!彩茗借着月光编草笼,史剑云就在她身边看着,萤火虫就在他们之间飞舞,两人话不多,却都是淡淡的甜蜜,那晚的月色就像包裹住他们似的,让他们都不能轻易的舍弃,让他们紧紧的捆绑在一起……
……真希望那一夜永远不会结束啊……
彩茗想着想着,心里面,嘴里面,不知不觉流淌出那首南疆的山歌:
“那家阿哥莫忙走耶,
来喝阿妹一碗水哟,
十里山外凉井水,
喝完你再歇歇脚哦。
那家阿哥莫忙走耶,
来喝阿妹一碗茶哟,
三月初三刚采来,
喝完你再歇歇手哦。
那家阿哥莫忙走耶,
来喝阿妹一碗酒哟,
阿妹酒酿十六载,
喝完你就带我走啰。”
恍恍惚惚,彩茗如入迷幻之中,就仿佛日子还在那天,根本没有后来的这一切。剑云哥哥也不走了,就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生活了。石伯伯也没有死,根本没有邬堇,没有虎踞崖,没有后来的一切。对了,剑云哥哥也没有爹亲,他也不送什么劳什子信,对,他就是我们南疆人呢。他钟情我,我爱慕他,我们一起在赛会上对山歌,我把我亲手做的香包给他,他笑了,嘻,我俩就成亲在一起咯,跟石伯伯我们三个人,种地采茶,养鸡养鸭,上山打猎,下河抓鱼,我们就这么自自在在的,幸幸福福的过我们的日子,多好啊……
就在彩茗幽幽的歌声中,一声轻轻地长叹打断了彩茗美丽的梦,使她回到眼前,回到现实中。
“彩茗姑娘还没睡么?”——是史剑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