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季春之时，天阳回和，雨露普施，这雨竟一下就是好几天。程荑和彩茗几次三番到村口去看，但见山道上泥流纵横，绝难行走，只得作罢。又忧那百蛊坛妖人找到这儿，追杀所至，自己小命难保不说，还牵连了这一村良善，故此虽都不说怨言，心内又着实焦急。
无奈，这几日只好暂盘桓在逸老村里。村中老人热情好客，彩茗倒是烂漫随和，不消几个时辰就和这些老人家打得火热。程荑虽是矜持有礼，但也非孤冷远人之辈，在彩茗的带动下，和大家闲聊几句也渐渐熟络起来。
其间程荑和彩茗把村子转了好几遍，欲找能下山的安全道路，谁知这村子极小，总共就七八户人家，还坐落在这山岭之上，四围不是陡坡悬崖，就是石壁绝岭，唯有几条路也大多如她们上山时走的那条路一样，摩崖而建，奇险无比，时值天雨，又路滑难行。所幸程荑她们既难下来，想来那百蛊坛的妖人纵有通天本事亦难上去，程荑两人虽心怀忧急，但由此天险倒也放心一二。
只是程荑暗暗奇怪，怎么这村子里的一户房子就一个老人住着，彼此之间亦无有夫妇、兄弟、姐妹，毫无亲缘连系，每每问起都说是家里年轻人到外面闯荡去了，只留下老的在老屋看家。如何刚刚好就都留下一个老的，竟一个小的都没留下，尽数出外去了？程荑思之不解，再欲深问，那些老人都只含笑而已，不再言语，程荑难探究竟，只得作罢。
这几天两个小姑娘把村子里每一户都吃遍了，家家变着花样的讨她们开心，不觉时光飞逝，算算已是五日上下。这日行将黄昏，程荑见窗外天色逐渐清和，隐有云开月朗之象，料得明日该当放晴了，便叫彩茗悄悄的收拾好行李衣服，明天一早速速的辞别村人就行上路。东西收拾好，程荑感念蔡婆婆收留款待之情，料也瞒不了她，合当致谢告知一声才是，走到外间堂屋中来，却见蔡婆婆拿着些碎布，正在灯下胶鞋帮，纳鞋底儿，见她两个出来，招呼坐下。程荑和彩茗此时倒开不了口，默默地坐着看蔡婆婆做活计。蔡婆婆纳了几针，理了几块布，手中活儿不停，抬眼看了她们一眼，顿了顿，先开言道：
“你们是要走了吧？”
两人倒一愣，怔了半晌，吞吞吐吐的说道：“啊！……呃……嗯……”
“我想也是，也是这两天了。留了你们这好几天，让你们为难了吧？”蔡婆婆仍是手里忙活着，柔和的目光盯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儿，一针一线都不马虎，仔仔细细的缝衬着。
“啊，是该我们感谢您老和村子里大家的盛情才是，这几天看你们忙上忙下，我们还倒吃现成的，可不折煞了我们么。该当我们说声辛苦，道个谢。”
“是啊是啊，大家做的饭菜都很好吃呢！”彩茗连忙说道，半是真心赞叹，也半是安慰。
“呵，好孩子，”蔡婆婆透过油灯昏黄的光向两小姑娘笑了笑，继续说道，“你们吃好了，住好了，休息好了，我们就安心了，何必言谢呢？看着你们舒舒服服的，我们就比得了什么似的还高兴，还快活。”
“是……是么？”
“那可不？唉……我们这村子，小的全都走光了，只留下我们这些老得没用的，走不动道的，在这儿……”蔡婆婆说着说着抽泣一声，抹抹眼角，继续说道，“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个年轻人，你们这下来了，正是老天可怜我们呢，让我们也享享儿孙们来看我们的福。”
程荑问道：“婆婆，您的儿子儿媳呢？难道自从他走后就没回来过？”
蔡婆婆长叹一声，苦笑道：“唉……别提他们了，原我想着养儿防老，可谁承想那小子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看看他老娘，后来听说他开了布庄，做了大生意，事业忙开了，就更指望不上了。再后来听他娶了一房媳妇，我还狠高兴了两天，原以为这下可见着他把新媳妇领进门来见见婆婆，我就等啊……等啊……到如今也没见着来啊……”
程荑听闻，也唏嘘不已，说道：“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您儿子这孝道不全哪。光顾着自己在外挣钱，过小日子，就没想着老家还有个倚门望归的老娘呢。”
彩茗也频频点头，骂道：“婆婆的那个儿子可真是个坏东西！”
蔡婆婆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道：“唉……也不能全怪他们，你们看看咱们村子，确实太穷了，太偏僻了，是个年轻人都想往外头闯啊，有几个是出了这穷乡僻壤还想着回来的？”
“难道就不能把你们都接出去奉养么？”程荑忿忿地说。
“我们都老了，再也走不动了，只怕连下这山都不行了。而且我们到了儿女们处有什么用呢？他们都忙，忙着做大事业，我们去了，帮也帮不上，啥也不懂，只是拖累他们罢了，纵然我那儿子不说什么，难保不得那媳妇儿不厌烦，要是为此引来争吵，儿子他夹在中间也为难，还不如压根儿就不去。”
彩茗道：“婆婆，哪能这么想，儿子养母亲是天经地义的，怎么是拖累呢？”
程荑也点点头，说道：“不错，彩茗妹妹说的不错。此是人伦纲常，岂能因怕麻烦怕拖累就把老母亲弃在深山之中呢？婆婆您说，您儿子叫什么名字，具体在兖州何处，我下了山就吩咐人帮您把他找来，好好申斥一顿，让他务必把您接家去。”
蔡婆婆一听反笑起来，眼神柔和的盯着两个打抱不平的小姑娘，软语轻柔的说道：“好，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的心我领了，老婆子在这山洼洼里活了一辈子了，早就习惯这儿的生活了，这里苦是苦，但我们活得很开心，今儿又遇见你们来了，就更高兴了，知足了，知足了……不说这些了，你看，这是我给你们纳的鞋，我看你们穿的那双都走裂口了，怕是不经用了，再说你们都是跟花儿似的姑娘家，衣装不能马虎，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鞋你们一人一双，是比着你们的旧鞋做的，大小应该合适。这桌上的一包东西是韩妈她们几个给你们赶制的几件衣裳，一会儿一起包上，你们带在身上，啊。”
程荑和彩茗一听，泪珠儿早滚落下来，不知当说什么才好，只是望着蔡婆婆继续做手里的活计。
就听蔡婆婆继续说道：“哦，天色不早了，我该做晚饭了，你们今儿要早早睡一觉，明天才有力气下山呢。你们等着，我打完这几针就去，快得很。”
就这样静静的，屋里谁也没再说话，就只有昏黄的灯火摇摇曳曳，闪映着蔡婆婆的眼，那同样昏黄的眼睛正用力地注视着手里的针头，一丝不苟的把碎布头缝成一双朴实却温暖的棉鞋。她手里的鞋子虽然就算是新的也比不上程荑脚上穿的那么精致玲珑，但程荑就算还没穿在脚上就知道这一定是最温暖最舒适的鞋了。程荑一遍又一遍的擦拭自己的眼睛，却又一遍又一遍的让眼睛再次模糊，眼泪似止不住地外下流淌，自觉这样太失礼了，忙将脸转过去，对着窗户，拿手绢实实的把眼泪擦干，定定神，一直不敢把头再转过去。
似乎是怕这气氛太凝重了，大家都不言语，程荑没话找话般的说道：“咦，你们看窗口上那只蝴蝶真漂亮，这几天都没见着这么漂亮的蝴蝶。”
彩茗也感动得不知所措，正愁太安静了，听程荑也这样说来，为宽宽蔡婆婆的心，也连忙附和，说道：“是啊，婆婆，您看，那蝴蝶真是漂亮，好大啊，蓝蓝的翅膀闪着银光呢，这是……”说着说着，彩茗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几乎愣住了，隔了半晌忽然惊叫一声：
“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