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关外,山路崎岖。
时值清晨,薄雾霭霭。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剑门至绵竹一线虽说是官道,却比他方州郡的野路好不了多少,但来往于上的行旅却多,此时关门才开,守在关门内外行商早就等不及,驴驮马背,肩挑背扛的就往对过走去。
剑门这地方不是什么大市镇,虽说是进出蜀中的咽喉,但毕竟路过的多,长住的少,关镇内无甚市井,更别提繁华来。路上一些走累了的行脚商,捡一块干净地方,摆好货就开卖,休息够了就再走。一些体面人,大商家,自是不必如此随便,须得找个像样的地方好好歇歇脚,喝口茶,吃顿早饭再走。可这地方,连住的人家都没几家,更别提酒楼菜馆了。
不过,勉强能坐的地方还是有的。关外两箭地有间野店,专供往来人客休息饮食之所,店面不大,也摆了七八张桌子,茅顶板壁,灶上蒸着馒头,里间还烫着酒。清晨早市,店里生意已然热闹了,两个伙计忙前忙后,南来北往的客商们聚在一处,难免说些市价商情,奇闻怪事,往往越说越投机,几个人要些酒菜,移就一桌,便把话说开了。
“老哥我说了这么多,老弟是南边来的?不知益州那里可有什么奇货可居?或是什么新闻没有?”
“新闻却是没有,‘臭闻’倒有一桩。”
“诶?怎么说?”
“这位兄台常走蜀中商路的,知道镇武镖局吧?”
“那是,如何不知?镇武镖局在各条道上都有关系,常走商的人多找他们保镖护航的,尤其是蜀中几条商路,更是他们的地盘,我们更要仗着他们镖局的名头,必要请他们来保镖,要不然这西川山路上贼寇这么多,我们有几条命也不够赔。”
“哈哈,是啊。怎么?这镇武镖局出了什么事么?”一边另一个插过话来。
“嗨,可不是。镇武镖局出了大事儿啦!以前看他们还挺正气的,谁知竟是个恶霸窝子啊。”
“诶?!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来益州了,怎么就听说这事儿啦?到底如何,老弟今儿你得好好说说。”
只见那客人咬了口馒头,又嘬了口粥,好似不知从哪儿说起才好,摇了摇头,叹一声方道:“唉……这事儿说来真是话长。一个多月前,我就在益州城,听说岑老府君今年又要剿匪了,想着他倒是年年剿匪,剿的时候还算好,过不几天那些盗匪又卷土重来,还不就跟原来一样。这些你们也是知道的。”
“是是……”周围听客们都是常走蜀道行商的,确实深有同感,都小声附和着。
“我们原本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总不过是那么回事儿,走走过场应付应付就是了。没想到后来流出话来,岑老府君这次下来大决心,决定调拨绵竹守备两千人入益州剿匪,还专门指派了益州别驾张大人为参军,更出人意料的是,他这次更请动了镇武镖局的谢老师出山,任剿匪总帅之职,统辖队伍,调兵遣将,所过州县,一应钱粮军需之物,调度齐备,听令供应。所有军勇士卒皆令行禁止,任其指挥……”
“哦!……”周围人同时惊叹,俱感这次剿匪不同以往,且一个民间镖局的镖头竟能得一州太守如此信任,众人也大感意外。
“嗨,可不是。我们也十分诧异,想着这次剿匪是与往年不同啊,”说话的客人仿佛已看穿周围人脸上表情,摇头晃脑的道,“镇武镖局谢义全的名头,不说他在众商行的人望,就说他在江湖上的地位,说句如雷贯耳绝不夸张。听得是他带人平寇剿匪,我们当时就想十有八九这事儿是成了,你想啊,就凭那些江湖宵小,镇武镖局的总镖头会拿不下来?笑话嘛!先我们还以为是流言误传,没想到没过几天还真就看见他带着太守大人调拨的大军出城去了,这才把心里的疑惑完全打消,就盼着谢老头儿赶紧的把大盗小盗的通通收拾了,我们来往蜀中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一旁一个乡绅模样的人插口道:“就是就是,我们又比不得那些大豪商,有那财力托人押运。我们哪个不是自己顶着自己的脑袋讨这口饭吃,为着人货都安全些,还得花大价钱请了镖师来押镖,一进一出的能赚得几个钱?要是真能把蜀中几条道上的匪类都消灭干净了,那可真是积了大德了。”
“这是好事儿啊,那你怎么说起这来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啊?莫非他谢义全也剿匪失利啦?快讲来。”一个听得入迷的食客为听下文,赶紧催问那讲事的人。
“失利?!根本就是害民!”那先前还好好说话的客人此时顿着脚骂道。
“嗬?这是咋啦?”
“咋啦?那谢义全出去小半个月,终于回来了,耀武扬威的,自吹自擂的说什么斩敌首多少多少,还搞了个悬首示众……”
“咦?不错嘛,你还……”
“嗐!不错啥啊!刚开始我们也说干得不错,还认为他果然名不虚传。不久城里就传开了,说他谢义全根本不是去剿匪去了。他到了山贼的寨子下,打了几个转就走了,带着人马到人家平头老百姓的庄子上,大肆劫掠,烧杀无数!还割了老百姓的头来冒充是剿获得山贼首级,骗了太守大人,也骗了一城的百姓,把个这等杀人魔还当了好人啦!”
这人正说得义愤填膺时,就听得店外屋角下一阵呼喝,跑堂的正对着个小少年骂道:“滚滚滚!买不起就滚!看你年纪轻轻的,净不学好,还以为要买的,结果是个要饭的。走走,别杵这儿挡了我们的生意。”
这一声喝骂引得众人往门外看了一眼,见是个十四五来岁的半大孩子,衣服穿得朴素简单,就是脏兮兮的,脚上全是泥,头发乱糟糟,脸色也是灰灰的,一双闪动的眼睛就盯着灶上蒸着的馒头,全不理会跑堂的骂声,看样子是饿得慌了。
众人见是小二轰要饭的,便不再留意,又回头来自说自的。
这里说得精彩,那小少年也像被里面热闹的氛围所动,眼睛竟离开馒头,探头来仔细听里面的谈资。跑堂的大怒,这还了得,不仅不走,还想拱进来,要是让这么个脏小子坏了客人们的食兴,老板的还不得扒了自己的皮?思及于此,抬手就要来打。
眼看跑堂的一掌扇下来,即将打在那少年脸上,不知他怎么一拐,看似腿脚一软,自己摔在地上,滚了一圈,狼狈不堪。那少年虽是一心在听稀奇事,倒也灵活,这一下刚刚将跑堂的一掌从发梢擦过去了。
跑堂的一看,不仅打空了,这贼小子反倒滚进店去了,自己竟觉得好笑,一边骂道:“滚出来!”一边上前来抓他。那小子看似要站起来了,谁知脚下怎么一滑,身子顺势一出溜,就滑到桌子底下去了,这一抓又扑了个空。
跑堂这下急了,脸色一下就落下来,一面喃喃的骂,一面挽起袖子就要把少年拖出来。岂料那少年看似毫不留意这里抓他,竖着耳朵就听食客们聊天,其实狡猾得很,从这张桌子窜到那张桌子,从客人的板凳下游来游去,急得那跑堂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可就是捉不到他一片衣角。又不敢过分吵嚷,怕惊扰了客人用饭,自己更担待不起,气得他脸都红透了。
正没奈何时,只听一个玉笛金萧一般的清丽嗓音说道:“小二哥莫再为难他了,他要什么你就给他吧,一会儿我一并算钱给你。”
小二的正愁这小子麻烦,要是扰着其他客人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现在竟有人给他把钱付了,自是再好不过,登时满脸堆上笑来,客气了两句,自去干他的活儿去了。
那少年倒注意起这说话解围的人来。仰头一看,见是个岁数比他大一点点的小姐姐,明眸黛眉,鼻腻鹅脂;乌发高盘,看起来有些过于规矩了;朱唇皓齿,吹气如兰;一色青灰布衣,略有些素,一双白棉布鞋,小巧整洁。少年上下打量了个遍,那女子并不为意,也盯着他瞧,倒把少年盯得不好意思起来,从地上爬起走进那女子桌前坐下,拱手道了声谢。
那女子看他笑了笑,轻轻问道:“你……饿了么?想吃什么?”
少年没答话,只是低着头,眼神四处游移,似乎有些回避她的眼神。女子也不生气,把小二叫来,说道:“打两碗白粥,来点儿酱菜,再提一笼馒头,一笼肉包子,再来一壶清茶就好,谢谢。”小二听得吩咐,下去自去准备了。
少年一直注意着那些谈论镇武镖局的客人们。此时就听他们说道:“既然如此,就让他跑啦,岑大人也太不济事了!”
“哪能啊,跑不了!天网恢恢啊,他谢义全万万没想到,老天不让他的罪行掩埋,竟让他漏了一个活口,是个小姑娘,在他回益州几天之后,那小姑娘一路喊冤,也到了城里,这才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
其余人纷纷感叹:真是老天有眼,活该他谢义全招报应啊。
那客商越说越激愤,径直站了起来,那少年也听得入神,张大了口,直勾勾盯着那人。就听那人说:“说来你们不信,天下还就有这么巧的事!那小姑娘在益州城大街上告地状,诉冤情,说得过路人哪个不是伤心流泪的?那日正巧撞着天子下派的巡吏御史来了,一听这等奇冤,哪里还有坐得住的?当即就把这桩案子发到岑大人的衙门里了,岑大人立马就着人详查,果然有这么一回事。”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旁边一人叹道。
“也不是岑大人的错嘛,他哪里知道这谢老儿这么阴狠毒辣。原本他也是因连年剿匪不能尽除而忧心,才想到用这些江湖人士的,如今出了这等惨事,岑大人心里只怕最是不好受的。”
“那后来呢?”周围人都催道。
“那当然不能轻饶了那厮!那老狗武艺高强,手下小狗爪牙也多,岑大人就派了好几百人,趁着一天晚上要来捉人,把个镇武镖局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嗬!听说那晚把天都照亮了,那镇武镖局的人还负隅顽抗呢!不过也有深明大义的好汉,听说那老狗的大弟子就是看不惯他师父的所作所为,带着一些还有良心的人主动向岑大人请罪了,大人知道首恶不是他们,也给他们一条改过自新,将功赎罪的路,让他们去劝说镇武镖局的其余人犯出来投案自首。没想到那老贼眼见大势已去,竟彻底疯了,在自己家里放了一把火,把全家老老小小,里里外外几十口人哪,都烧死了。等岑大人带队救火冲进去的时候……唉……太惨了,他老婆、他儿子都没跑出来,最后就看见谢老贼独自一个在后院那边自刎身亡了。”
听他说完,众人都叹一声:“嗨,便宜他了!”
尤其那少年仿佛有些迷茫,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低下头,默默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女子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说道:“想什么呢?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见桌上饭食不知什么时候已摆好了,腾腾冒着热气,他也不管这么多了,定是饿坏了,直接抓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一下吃得太猛,把喉咙噎住了,那女子赶忙给他倒了杯水灌下去,好容易缓过气来。
那女子微微一笑,说道:“我叫程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愣了一下,又低下头不说话,不断拿包子往嘴里塞,眼睛却又斜斜的盯着这小姐看,似乎不想与她有太深的瓜葛。
程荑见他不答话,也不以为意,夹了个包子到少年的碗里,笑道:“不要紧,别着急,慢慢吃,不够的话再叫就是。”
那少年往碗里看了一眼,又看着这位程小姐,双眼精光一凛,慢条斯理的也给她夹了个包子,轻轻说道:“别我一个人吃,你也吃啊。”
程小姐一边笑笑,一边摇手道:“在下乃是修行人,不茹荤腥,小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包子还是你自己吃吧。”说着把自己碗里的包子又夹给他。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轻轻“哦”了一声,又不言语了,僵了片刻,那少年看她吃了些粥和酱菜,他又夹了个馒头给她,说道:“别老吃些清汤寡水的,不吃肉的话,就请吃些馒头吧。”
程荑看这少年像是因为白吃她的,有些过意不去,自己要是再客气,就显得不近人情了。道了谢,拿起馒头就着酱菜慢慢吃起来。
那边几个谈论镇武镖局之事的客商还在感叹,就听得其中有人叹了口气,道:“可见这世上哪里有个准的,平时看着道貌岸然,一身正气的,骨子里这么坏,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勾当。”
“可不是,想着俺们以前还拿着钱请这老贼给我们保镖,等闲见不着他一面,架子大得很,押的货他还要挑,把你要怄死!”
“不过这厮倒也真有本领,他押的那一路,很少有强人敢来抢的,就算有,只要一听是他押的镖,都自己退了,我们才得人财两全。”
“嗨!那说不定是他使的‘障眼法’。只怕早就和那些强盗勾连上了,叫他们出来亮个相,做做样子,把我们这些客商唬怕了,只深信他本事高,以后便多加银子,只叫他保这一路的镖。你也不想想他收的镖银少了么?”
“嗯,是啊是啊。”周围人也都附和着。
“我还听说,自出了这事儿,一个月来,已有不少其他镖局和那些江湖上的人站出来,纷纷痛责他谢义全的恶行,个个跟他划清界限。嘿,做人做到他这样众叛亲离,家破人亡的,也是够惨了。”
一听这话,那客商不乐意,道:“这样恶人,你还可怜他?这还便宜他呢!把人家一村的人都杀尽了,试问当今哪个有他这样黑心肠的?就是那些半道儿抢人的强盗只怕也要甘拜下风。这还不是他的报应,他这样人只怕要下十八层地狱哟!”
“哼!”就听那少年轻笑一声。
“怎么?你识得镇武镖局?还是那里有你认识的人?”程荑轻轻问道。
“哦。”那少年见问,立刻收敛了笑容,又埋头喝粥吃包子。
程荑也不再强问,静静地吃早饭,时不时的看他两眼,发觉他也在盯着自己,两人四目交接时互相笑笑,各自吃各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