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半晌,谢夷峰勉强说了一句:“你……是如何识得我师叔的?”
只听新儿哭道:“自那天村里来了一伙强盗,把爷爷、秦叔,还有其他人都杀了,还放火。爷爷是把我藏在水缸里,我才勉强活出来。等我醒来,村子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我好害怕,只得一边逃,一边走,肚子饿了,就在路边讨点饭吃。就这样走,有一天到了个地方,听那里人说益州城来了青天大老爷,专为穷苦老百姓伸冤做主,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给村子的人们伸冤。终于一路捱到了这里,可我向人问明了大老爷在的地方,去到那里,那里的人把我轰了出来,说我是要饭的,没得地方去了,就想到官府混饭吃,还说我编了事儿来瞎胡闹……我没啊!几次三番他们都不让我告状,连门都不让我进,还说我要是再去就打死我。没的法了,我只好又一路要饭准备回去,哪知正好看到一个人,也是乞丐,他在地上写了字要饭,我想这是个办法呀,就请了那人,把我的事给他说了,请他代我在地上把我们村的冤情写出来,我就在那儿给过路的人们说,第二天就遇着一群人,身旁的人说是什么御史大人,就是那个青天大老爷。我顾不得什么了,扑上去就哭,好容易把他惊动了,下轿来问我话,我就把咱们村的事情原原本本给他说了,好在他真是个大好人,一听了我这话,也气得不得了,当场就说要严办,还让我跟他一起回去,好去作人证。我就跟着去了,到了那儿的时候那个大人就给我新衣服换了,还给我准备了饭菜,很是照顾我,隔了一天就把我领去一栋好漂亮的大院子里,里面有个好漂亮的大姐姐,他就让我陪着大姐姐,大姐姐人也很好。一直到今天傍晚,这个老爷爷突然一下出现,跟大姐姐说了些什么,大姐姐就让我跟着这位老爷爷一起出来,还让我带一封信给一个叫‘狗儿’的人,嗯……就这样我就来了。”
听她说完,史剑云感慨于她年纪小小就经历如此多的磨难,身负村人的冤情血仇,还能如此坚强,实在可敬可怜。谢夷峰一听有一封给“狗儿”的信,心里自明白了八九分,连忙问道:“信呢?在哪里?拿来给我看看。”
新儿一愣,退了两步,捂住胸口,问道:“你是谁?干嘛看我的信?!”
“信呢!快给我!”谢夷峰急得上前两步,就要索取。
一旁离尘子一把拉住谢夷峰的衣领子,对新儿笑说道:“这就是那只‘癞皮狗’,你把信给他吧。”
既然带她来的老爷爷都这么说,新儿想来不会有假,只得半信半疑的把信拿出来,慢慢递给谢夷峰。
那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短笺,上面字也不多,字迹带着女子特有的娟秀,也透着几分潦草。谢夷峰仔细看来,见上面写的是:
“夷峰吾兄:
见信万安。万请见谅妹不辞而别,实乃老父身陷囹圄,祸福操之彼手,奈何彼等暗以老父性命相胁,妹不得不从也。妹一介女流,又污于青楼酒肆之间,虽无缇萦之志,亦有全孝之心。今当别后,天涯各路,吾兄宜当善自珍重,勿以妹为念。今有二事,一者昨日无意间得知,那太守与御史合谋,将要不利于尊府上,急请速速避之,万勿与之冲突,早离益州为要。二者,送信者乃是一贫苦女孩,却被那御史赚进来,假托助之伸冤云云,实欲与我做个丫鬟,妹思之岂不是误人一生?幸而天无绝人之路,今得遇兄之师长下降,特请托老仙长带了新儿携书信投书兄前,万请好生安顿于她,以上请托,恳请慨允。书不尽意,急难不容,不尽欲言,万望海涵。
妹方妙芸泣书”
谢夷峰读信毕,愣了老半天,全然不知所措,仔细看笺上还有斑斑泪痕,当知方妙芸身处所在之不易,内心之煎熬,自己却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想为她使力都找不到地方,实在有愧于她这一声“兄长”。谢夷峰再将信看了三四遍,看着看着,眼里渐渐渗出泪花来,猛地一下拭去,忙问道:“师叔,您是在哪儿找到芸儿的?快带我们去救她吧!”
那离尘子摇摇头,叹道:“此时怕是来不及了。我自你们出了太守府,便见两个人偷偷摸摸也出了府,一路小心往北城而去,我疑心他们有什么奸计,悄悄尾随而去。却见他们一路到了奉安馆,我便知原来是到了御史下榻的地方,顺势又悄悄翻了进去,正好看见与你一同长大的那个小姑娘,正和这个小女娃说什么事,我趁那些看守不备,进入房内说明来意,原想带她一块儿出来,但她已打定主意,不会跟我出来了,只把这个女娃托付给我,请我带她出去,又写了这封信让她带着。我只好先带新儿出来,来找你们,没成想你们这里自己个儿倒打得闹热。”
一席话又说得谢夷峰哑口无言,脸红了一片,默默呆立。久久方才开言:“她……她现在如何?为什么说已经来不及了?”
离尘子道:“我进奉安馆时就见一些人正在收拾辎重,套车架马,大箱小箱的搬东西,还自纳闷。后来跟那姑娘说起,原来是那御史今晚就要连夜赶回京城,那姑娘也一同随行,听说那太守还专门派了一队你们镇武镖局的门徒来护送。他们走得很急,我在劝她跟我一块儿逃时,就来了两拨人催她,我也是看果真事情紧急了,才只将新儿小丫头带出来。那已是近两个时辰前的事了,如今只怕他们早就出了城了。”
史剑云听得说明,方悟起太守府里那两人说起的分派各自的任务云云,如今想来,那太守大人真是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不仅料到我们会去救人,而设下陷阱,同时又安排人趁此盲点时将人送出城去,等我们想到时,人已在千里之外了。如此心计,实在可畏可怖。
正想着,那离尘子忽地神色一凛,低声道:“噤声,仔细听!”
只听墙外隐隐传来轻微的步履踏踏声,急如骤雨却又细不可闻,史剑云和谢夷峰还没弄清情况,离尘子暗笑一声:“果然来了。”只两步,就如闲庭信步般来到墙角那株梧桐树下,继而猱身而上,飘忽之间已来到树梢上。史剑云和谢夷峰相视无言,各自疑惑,同时都各展轻功,翻上树来,向下一望,只见星星点点,俱是火光,东一簇簇,西一团团,虽都是三三两两,却满布四周,把镇武镖局周围的街道小巷全围上了,而且还越聚越多,眼看有百八十人的样子。
谢夷峰与史剑云同时心中暗叫一声“不妙”!谢夷峰忙施展轻功向正厅顶上而去,史剑云向新儿笑声叫了一声:“待在那儿别动!”也尾随而去。两人伏在房顶上,见正门处那些火光更多了,粗算也有两三百之众,也是各自聚拢,在镖局大门口集结。这些人显然早有准备,要不然如何能在这短时间里一起出现,而且个个准备了火把,还把周围道路,无论大小全部堵死,看样子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冲杀进来。
两人正看着,却见人群中走出个人来,身材高大,气势汹汹,站在大门牌匾下,回头向其他人喊话:“今日是奉了太守大人之命,来此擒捉凶徒,个个都须努力,不可为了往日情分,让凶徒逃脱,辜负了大人的期望,明白了吗?!”众人应道:“明白!”显然个个跃跃欲试,兴奋得很,准备大展拳脚。
谢夷峰见此情景,气得三尸神咋,七窍生烟,把块青砖抓在手里捏得粉碎,心里暗悔怎的没早发现这厮的反骨?以至于有今日。史剑云运目细看,原来那发话之人正是镇武镖局谢义全的大弟子薛隆!而其他人史剑云也多有面善,想必都是镇武镖局原来的弟子们。想不到这些人真的反了,还反了这么多!
“想不到这些人竟毫无师徒之情,真个禽兽不如,还集结起来要擒拿自己的师父,看他们个个的样子,真是为了荣华富贵,攀升发达,为人起码的良知都不要了。”
谢夷峰没有答话,却是怒极恨极,差点儿把银牙咬碎,似乎欲生啖薛隆之肉。
正在此时,两人背后一股大力将他们从房顶上扯下来,两人回头一看,却是离尘子,只见他身在地上,只是双手虚举,就像有无形巨爪将两人抓下来一般。两人落地,离尘子一手搭一个肩膀道:“小心,我们看样子是被包围了。”
“我去杀了他!”谢夷峰毫不理会他的师叔,执意就往前冲,却被离尘子死死扣住,半分前进不得。谢夷峰回过头来,见是师叔拦他,理智告诉他不可逞怒无礼,可胸中怒火又当真压不下去,堂堂镇武镖局的少当家,飞泉宫的高弟,七尺的半大小伙子,竟被这种种惨事,个个奸人折磨得几乎哽咽。
史剑云也来抱住谢夷峰,一边喝道:“走哪里去?”离尘子手一运劲,谢夷峰顿感肩头如胜千斤,只听史剑云再喝一声:“回来!去不得!”
谢夷峰被死死禁住,难泄胸中恶气,只得呼呼直喘,紧握双拳,低头不应。
那边史剑云向离尘子问道:“怎的薛隆倒带了人来,而且我看其中有些还是镇武镖局的人啊。莫非是世伯让他去请援手的?”
话未说完,谢夷峰一声厉喝:“你这还看不出来?!这厮反了!带人来围攻我们的!”
被他这一吼,史剑云茫然不知所应,只看着谢夷峰呆呆出神。
这边离尘子老道独自沉吟开来:“这益州太守果然厉害,派了薛隆这人来打头阵。薛隆是谢老镖头的大徒弟,由他来首告谢家是再好不过的,这才能服众。”
史剑云惊道:“首告?!”再望了望一旁的新儿,“难道他们打算把屠灭蜀宁村的事都推给谢世伯?!”
“哼,要不然你以为如何?”离尘子冷笑一声,“如今这小姑娘既然都在益州闹市告了地状了,难道还掩得住?而且还是直接告到那御史处,就算那御史大人和这太守交情如何深,只怕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包庇他,想必是这御史连通太守想出的毒计,干脆弃车保帅,把一干罪过都推给镇武镖局,反正那太守当时在益州安坐,他完全可以推个毫不知情。如今雷厉风行的来抓人,正可搏得个‘不徇私情,除恶务尽’的好名儿。”
“只是想不到竟是薛隆这厮反咬一口!”谢夷峰恨恨的道。
“这正是他厉害之处。”离尘子正色道,“薛隆这种人,想必只要说些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的话,就可买通了。不过看样子那太守也不是完全信任他,镇武镖局统共弟子算来也没有一百,今儿来的倒有三四百了,只怕大半是益州府的人马,说不定还有没现身的隐在外围。”
“不过瞧他们现在的样子,好像还不急着进来。”史剑云说道。
“嘿,这好想啊。一来要薛隆打头,闹出声势,以便指控有力;二来他们也不明现在镇武镖局内的虚实,正可叫薛隆领了一干镇武镖局的旧人先来探探底,万一打起来了,先死的也是薛隆等人,益州府的损失也不大,他正可在外坐收渔翁之利;三来那益州太守也要防着薛隆临阵惧师,又反水回去,要是如此就干脆连薛隆都抓了,反正他们都是来查抄镇武镖局的,不多他们这一伙。”
史剑云一听他这一说,顿时寒毛直竖,冷汗直冒,心里直叫:“心计竟这般毒辣?!”
离尘子接着道:“只是他们没想到,镇武镖局已然在他们来之前就先遭劫,如今他们想抓人也抓不到了。我们当务之急,还是如那姑娘心中所言,先行暂避,不要硬碰锋芒。你们两个带好这小女孩儿,我想办法送你们出去。”
只听谢夷峰低沉着说:“我不走!请师叔带他们先离开吧。”
“你想干什么?现在情势紧急,由不得你胡来。”史剑云呵斥道。
“哼!胡来?我就胡来了!我先杀出去,能杀几个王八蛋就杀几个,杀绝才好!”
“你!你出去泄得一时之愤,于事何补?”史剑云怒道,“你就是镇武镖局的少东家,他们就是要来抓你的,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而且谢世伯他尸骨未寒,沉冤未雪,你一家的冤仇都还没报,你这就去送死,叫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离尘子也道:“这薛隆不过马前之卒,充作别人的杀人之刀,而真正害你父亲受这不白之冤的是那太守,你现在出去把身命捐弃了,几时才能手刃仇人呢?更何况杀你父亲之人只怕还另有其人,且看样子不是泛泛之辈,以你目前修行,别提报仇的事,就连是谁,你也查不出来,何必急在一时。需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
谢夷峰气得直发抖,可他们二人的话又句句在理,叫他好生难以决断。憋了半天,还是忿忿地低声嘟囔着说:“说……说不定那老狗就在人群中,我、我要杀……杀了……”
只听“啪”一声,史剑云用力给他一个巴掌,喝道:“你还没明白么!那老贼如此精于计算,他会是那种身临前线的人吗?只怕现在不知在哪儿饮酒作乐,坐等消息传报呢!你还指望杀得到他?!”
这一下把谢夷峰打得一阵迷茫,又渐渐清醒过来,怒极恨极,泪如雨下,浑身的火不知往哪儿发,满腔的怨不知往哪儿诉,只有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在提醒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
正当此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大门外一阵喧哗,后院里四人为之一怔,心里头顿时明白:“终于沉不住气,撞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