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剑云当即自报家门:“啊,该死该死,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史霄,草字剑云,河南府洛阳城人,家门便是洛阳城内的‘正金门’……”
未等史剑云说完,石卫只说了句“原来是洛阳史……”,便是一大口血“哇”地喷将出来,紧跟着双手在空中不停的抓挠着,仿佛面前飞舞着狂乱的幽灵;两只眼睛睁得极大,眼中流出淡黄色又带血丝的脓液,脸上的血纹毒斑纷纷乱颤,上下牙关死死地咬在一起,整个人扭曲得不成样子。
“毒发了!”史剑云和彩茗同时认识到这情形,彩茗哭喊者要扑上去,史剑云死死抱住她,嘴里直吼道:“有毒!有毒!”
此时彩茗眼看着养育自己长大的唯一亲人就在自己眼前痛苦的挣扎,而自己却无法上前帮助他,只有任凭眼泪从眼眶中滚出,任凭吼声从喉咙里奔出,仿佛这样才能看不见了,听不见了。可是为什么亲人那挣扎的惨状却在心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抹去?彩茗不明白,也没法明白,只有在这见与不见,听与不听之间痛哭,喊叫。
史剑云心里也清楚,这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在一天之前,可能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幸福而单纯的小姑娘,虽然生活艰难,但有一个疼爱自己,照顾自己的亲人在,就算日子过得苦,心里还是甜的。但就在这一天之后,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喜爱的石伯伯的来历,知道了自己有个什么样的母亲和父亲,也知道了原来自己所处的情形竟是如此险恶……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天内统统告诉了她……但史剑云没法子,理智告诉他必须死死抱住彩茗,制止她冲上前去,一旦他松手了,彩茗所知道的这一切又将化为泡影。
彩茗已泣不成声,史剑云也默默无言。
挣扎了一会儿,石卫脸上血纹如海棠初绽,迸裂开来,暗红的毒血涔涔流下。眼睛还直愣愣的睁着,把目眦都挣裂了,眼神却逐渐失去光芒。他的手脚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僵直着垂倒下来,身子渐渐不动了。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了。
史剑云还不敢放手,彩茗却早软倒在他的怀里,眼见这样情形,两人的心里都是一沉,先前那些想说的,想吼的,想哭的,想发泄的,统统都静止了,沉淀了,无声了,只留两人瘫倒在地,目不转睛的盯着石卫那已变形的尸体。
南疆山林,阴晴易变,先时还亮堂堂的天气,现在竟淅淅沥沥飞起雨来。三月的春雨,如丝如绵,在山风的裹挟下飘来荡去,黏到雨中呆坐的少女的脸上。三月的春雨,如泣如诉,本应是农人们喜盼的甘霖,带着一年期盼的遐想,怀着未来甜美的梦的春雨,如今却反变得苦涩,变得哀凉。
就这样在雨中静静的,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良久……
还是史剑云拍了拍彩茗的肩膀,彩茗方如梦初醒般转过头来,无助的望着史剑云。史剑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也看着彩茗的眼睛,彩茗一瞬间仿佛读懂了,读懂了眼神中的安慰、坚强、振作,心中一阵感激,轻轻对史剑云说道:
“剑云哥哥,我们把石伯伯……葬了吧。”
史剑云柔声道:“按理我们该好好把石前辈收殓安葬的,但石前辈是中了那妖女的厉毒而死,石前辈生前已不让我们靠近他,连他也束手无策的毒,我们这点斤两如何对付得了?现在我们想要收葬石前辈,恐是不能了。”
“难、难道真就不行么?我、我去看看那人身上有没有解药,说不定,说不定有呢。”
“慢!还是我去吧,我怕那女人突然醒过来,你制不住她,我还会些武艺,自保应是没什么问题。”说着手里执着宝刀,慢慢靠到邬堇这边来。
彩茗看着史剑云靠近了邬堇,轻轻一声“小心。”史剑云不敢轻易触碰邬堇身体,拿手靠近邬堇的鼻翼一探,连忙缩了手,回到彩茗身边,说:“那个女人竟已死了。”
彩茗听了,也无欢喜之情,只是怅然若失。整好思绪,这才说道:“死了便死了罢。我想她身上可能藏有解药,剑云哥哥是男子,要你在她身上翻找,怕是不方便,让我去找找看吧,我还算粗通蛊术,说不定我还看得出来。”说着一边走到邬堇尸身旁,刚要动手翻找,就听得雨中夹着细微的人声呼喝而来,才欲仔细分辨,又多了踏踏步伐之声,竟是由远及近,渐次响亮。
史剑云心底“咯噔”一下,暗自心惊:“不好!惊动了虎踞崖上的人了!”
原来闹了这一夜,堪堪也至辰时三刻,天光已然大亮,那虎踞崖上的留守不见两队人马回转,疑心大作,速派探子打探,这才呼喝着往这边来,欲看个究竟。果然那山崖后面转出一个声音斥问道:“恶神霸!你奶奶的磨蹭个啥?有点子没有?要没打这儿过,就跟老子回去,没跟这儿瞎耗。”另一个人接道:“嗐,你还不知道他?上次劫那伙镖,愣跟人镖师捉对儿了两个时辰,非跟人分出胜负,磨蹭着哪。”话音刚落,果然从后面转出两个山贼喽啰,正往这边来,一见这里情景,一干同伙都被放倒,登时惊得呆住。
史剑云不等他两个反应,疾步上前,刀口一转,只见血淋淋两颗人头滚落下来。史剑云连忙叫住彩茗,说道:“来不及了,我们走吧。”
彩茗只愣在当场,不解话意。
史剑云续道:“这边邬堇和恶神霸久不回山寨复命,想那虎踞崖已警觉了,派了斥候下来摸情况,我刚才已把这两人料理了,那边山寨若久等这两人也不回去,便坐实了这里出事了,恐怕就要派大队人马来了。我还想着,一刀岭那边那些人要是久等我们不着,便会醒悟过来,知道我们已经知觉,悄悄绕过他们。那边人马更多,要是合流一处,我们两个再难逃出生天。现在只得快些上路,早点儿离开他们的势力范围。”
“那……那……那石伯伯、石伯伯他。”
史剑云叹一口气,安慰道:“石前辈临终前让我好好照顾你,我也答应了。石前辈悬心的只有你的安危,你若为了安葬石前辈而使自己陷入险地,你又怎么对得起他?如今你这样,反而是让石前辈担心,让他走后也不得放心,且又让我食言于石前辈。我也知道,这样不顾前辈的遗体委实不该,但事急从权,现在是以你的安危为首要,莫要在此踌躇不前。你放心,那些贼人不敢亵渎前辈的遗体,别忘了前辈现在身上可是带着百蛊坛的奇毒,要是那个不长眼的乱碰,正好让这些人下去服侍前辈。”
彩茗一时思绪纷乱,百感交集,立在那里半晌,尚未及作答,史剑云接着道:“你看,那妖妇也死在石前辈毒功之下,无所谓报不报仇了。以后真正伤脑筋的事,便是如何沿路躲过百蛊坛的追杀,把你顺利带到洛阳去。嗯,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吧,我们快些上路,先不忙上大路,先折到山道上,他们多半以为我们会径直向大路去,这样可暂时躲过追兵,等错过他们,再上平江道。”说着,捡起地上的行李,拉上彩茗急急要走。
彩茗也无法,心知眼下确是史剑云说的这般,只得就地跪下,给石卫磕了几个头,又哭了一回,方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山间雨势渐渐大了,行走赶路又有些不便,好在雨中带雾,便于隐匿踪迹,追兵也不容易发现。史剑云所料不差,那虎踞崖上人等这两人也不见回,正自纳闷,那边去探一刀岭的人回说:在一刀岭埋伏的众兄弟巴巴守了一夜,愣是没等到点子上门。又怕是走了消息,天不亮就急急的放出人马到处搜山,结果也是一无所获。这里探子去问时,方才醒悟过来,人早跑了,又一细问恶神霸那路情况,听闻迟迟未有消息,便知不好了,速整顿了人马急往虎踞崖后山这边赶来。等到了那里一看,各各呆了,搞不清楚状况。见得恶神霸及众喽啰凄惨而死,深受器重的堇姑娘也中毒而亡,一旁还倒了个不认识的人,就是没阿漆说的那只“肥羊”。这一下倒蒙住了,众人心里直敲鼓,“肥羊”莫非是哪路的高手,怎的自己人“呼啦”死了一地,不见那二人身影。其中也有不少想追的,但见这幅情景,心里已是没底,眼见恶神霸和邬堇都死这儿了,自己有几斤几两?敢去送这人头。故而没一个敢追去,只称奇一回,领头的便教收拾干净,不想这些喽啰刚一接触邬堇和恶神霸的尸体,便痛苦哀嚎,纷纷倒地。这下一干人等更是惊怖异常,一迭连声喊撤,乱哄哄的各自散了。倒让史剑云、彩茗两人得以脱身。
两人只得冒着雨赶路,如此疾行了整整一天,这一路各怀心事,彼此无话。不料史剑云刚受“幽娥香”之毒,这里又急急地赶路,不曾稍歇,又兼淋了这一天的雨,内外诸邪夹攻,虽说是武林世家子弟,毕竟难以支持,渐渐发起烧来。彩茗一路悲戚,这才发觉史剑云感了风寒,体力不支,环顾四周又都是荒郊野岭,正没注意处,眼看转过两道山梁,便是燕子山余脉一处山坳里,山坳里隐隐有一座村庄。彩茗喜出望外,连忙扶了史剑云,径往村庄投去。
待得两人好不容易走到那村子前,史剑云已是内热外寒,头如千斤,步态蹒跚,彩茗见着是不能再赶路了,急需找个客栈先落下脚来。可仔细一看眼前这村子,竟比南疆边远村寨更加破败,屋舍看样子也是多年失修,东倒西歪的样子,土墙上的黄泥也已斑驳脱落,露出竹篾的骨架子,山间的山岚湿气径直冲进屋去。路上的石板路也是有一块没一块的,丛生的杂草把石板间的缝隙都填满了。路上也没几个行人,偶有几个老者也是斜倚在门槛上,盯着雨滴从破瓦屋檐上落下来,一声不吭的,看着并无半点晚年安逸之态。彩茗努力扶好史剑云,走上前去向这些人打听道:“老爷爷,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人,不知道这村子里哪里有客栈歇脚的地方?烦您给指个方向。我哥哥生了急病,想找个地方歇脚,再找个大夫看看,可耽搁不得啊,我这儿先谢谢您们了。”
其中一个老人家乜斜着眼儿,好好打量了一下彩茗他们,又回过头瞅了瞅其他人,冷笑道:“没了,这村子什么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客栈?”说完便不再搭理他们了。
彩茗被这一黜,先自怯了,再看周围村子的样貌,确实不像有客栈的样子,更不好搭话。但史剑云的病情是越来越严重了,她只得鼓足勇气,恳求道:“既是如此,那哪位老爷爷好心,让我们到您家里暂时歇歇,投宿一晚好么?”没想到一句话未完,几个老者都是摇头摆手的,纷纷拒绝。先前那个见彩茗实在可怜了些,拿手斜斜一指,说道:“看到前面那座大房子了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约莫五六十步,你们到那里去问一下吧。”彩茗一听,还是有眉目了,连声道谢,史剑云也致了谢,复又慢慢挨着向那所指处走去。走了半途,果见一处大木房子立在那边,彩茗欣喜不已,振奋精神,扶好史剑云,加快了脚步,终于来到房子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