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走了一天的山路,确实是累坏了,史剑云迷迷糊糊地还是阖上了眼睛。
虽是三月,半夜的大山里的阴寒之气还是十分厉害。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史剑云被一股冷风吹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看了看窗外清冷皎洁的圆月,估摸着时近三更了吧。
史剑云一下子睡意全无,看了看火塘,火塘里只有一片残烬。心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悄悄到院子欣赏一下这难得的月色吧。
既如此,史剑云轻轻一挣,站了起来,缓缓地踱到院子里去。
今晚的月色真是美啊!虽是只细细的一弯新月,却照得这朗朗世界一片清明,本来如泼墨的天幕,如青黛的群山,也像被一股银纱般的轻雾笼罩了一样。在这样的月色下,大概不需要掌灯了吧。这一片淡银色的月光洒下来,恰到好处地将周遭的事物的轮廓轻轻描绘下来,朦朦胧胧,如写意山水,尽随有心人自去品味。四周十分静逸,只有山间唧唧的虫鸣此起彼落的回响,在这一片心怡的虫鸣声中,隐隐约约的飞跃出一两点、两三点莹莹的绿光,起落在草丛,盘旋在花间。
是萤火啊!史剑云虽非第一次看到萤火虫,但在目下还是三月的天气下看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想来自己家住的中州洛阳现在恐还是春寒料峭,甚至残雪未尽,在这千里之外的南疆已是萤火飞舞,百花盛放了。
看着这些小生灵时起时隐,时现时灭,史剑云很是高兴,方才的阴霾心情,也被这柔柔月光冲淡了,随着点点绿光飞走了。在这亦幻亦真的氛围之中,史剑云不免心绪远扬,神驰万里起来……
出门已有一个多月了,父亲大人可还康健,他又要时时练武,又要管理门内事物,辛苦自不必说,还要与其他门派之间周旋应对。他常言人在江湖,这江湖中的人脉、关系,最是一等一的大事。自身武艺高强固然是必备要素,这江湖上的人脉,世家间的关系却是立身于武林之本……这次单独出门一趟,才看出父亲的用心良苦,一来让我锻炼锻炼,好好看看这江湖世道,若能于行走间结识一二江湖朋友,亦是一桩美事;二来这次让我专程走一趟益州,除了送信之外,还让我再呈一张拜帖给对方,既显得我们对对方的重视,又让我与这些世家多多接触,建立交情。平时在家只知习武读书,以为万事自有父亲担待着,如今出得门来,才知世道艰难,目下更是走岔了路径,离约定送到之期越来越近了,真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能不能如期到达。这次送往的书信想必十分重要,要不然父亲就不会在出发前一再叮咛。要是这次送信迟了,人家说我史剑云毫无能为,绣花枕头倒还罢了,要是连累我史家声名,说我们自恃名门,轻慢江湖同道,可真大事了。老徐虽然十分精明干练,能助父亲一臂之力,但这联络各门各派,各路英豪的事情,毕竟还是要我们史家的人来,方显得出诚意。这几年父亲真是老了啊……要是娘亲还在,一定能帮父亲分担这些的,娘亲……
“唉……”史剑云一声轻叹。
“是剑云哥哥吗?”一阵如微风拂过塔铃般清脆轻柔的声音响起,“这么晚了,还没睡着吗?”
史剑云一声轻呼,这里还有别人。
“彩茗姑娘是吧?”
“嗯,是啊。呵,莫非剑云哥哥这才发现我在这儿?”
“哦,今夜月色虽晴朗,毕竟不如满月时那般光华澄澈,未能及时发觉姑娘在此,还请恕在下唐突之罪。”
“嘻嘻,你讲的话好有意思,半懂不懂的。就是说今天月亮不大,你没看清楚我在这儿,是吧?呵呵,你们那儿的人都是这么说话么?”
“呃……是、是,呃,不、不、不是……”
“呵呵哈唔……”彩茗失声大笑,但马上就用手连忙捂住嘴,身子斜着向屋子里探了探,“怎么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啊,到底是不是哟。”
史剑云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仔细一看,彩茗就坐在先前吃饭的石桌旁,双腿合并抱于胸前,好像还是穿着白天的衣服。手边放着几茎野草,有几根交错扭结在一起,好像在编着什么东西。一只萤火虫从她的眼前掠过,一瞬间莹莹绿辉照亮了她的面庞,直如青莲碧藕,娇艳可爱。双眸若星,灵动不已,偏着脑袋,闪烁着看着史剑云。
“嘘……石大叔早已睡了。”史剑云提醒道。
“嗯,我知道。”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在干什么呢?”
“编些草笼,抓些萤火虫。”
“抓萤火虫干什么?莫非是……!”
“哎呀,想什么呢。不是抓它们炼蛊啦。”彩茗听出史剑云语气中带着的惊异,静静地说:“萤火虫又没什么毒性,要它们来炼蛊,炼得成什么啊。”
“那你这是……”
“我编个草笼,捉几只萤火虫进去,在夜里它们就一闪一闪的,一定很漂亮吧。”
毕竟是个孩子,就算生在南疆偏远之地,村寨贫寒之家,从小无甚童玩可以消遣,但孩子爱玩爱闹,喜欢新奇,追求浪漫的天性,却是一样的。现在看着这山中流舞的光点,怎么不心动。
史剑云一想到这些,心中竟翻出一丝酸楚,觉得眼前的小姑娘虽然一天笑呵呵的,看似没有烦恼,但细想来,她不仅要采茶种菜,还要操持家务,还要把收获的拿到几十里山路外的县城兜售,生活一定不容易啊。
“你们过得还真是辛苦啊。”
“嗯?也没有啦。”彩茗一边手里的草编不停,一边回答道:“其实一直这样生活下来也习惯了,并不觉得哪里特别辛苦啊。”说完抬起头看了看史剑云一眼,微微一笑,“可能像你这样的富家公子已经觉得这样的生活是苦得很了。”
史剑云一听,脸上微微一热,觉得还是不要继续这样的话题比较好,免得尴尬。但思来想去,始终找不到个合适的话题,气氛一时沉寂。
“咳。”史剑云轻咳一声,终于想起来自己心中一个很想问的疑惑,几番斟酌以后决定,为了打开话题还是坦率地问一问吧,“我看今天回来时,那些村民怎么对你态度好像挺冷淡的,我听说南疆人口虽较中原来得少,但是一个村寨的人往往非常团结,怎么今天看着他们不像说的那样啊?”
彩茗一愣,手里的活儿也停了下来,瞪着大大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史剑云。少顷,她慢慢垂下了双眼,紧紧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在几番注视了眼前这人之后,还是打开了双唇。
“你说的对,南疆人不多,所以为了避免被其他部族吞并、掠夺,所以每个村寨的人都很团结。不过……”彩茗语气一顿,“我和石伯伯并不是歌罗寨的人。”
“啊?!这么说你们是其他寨子到这里来的。”
“嗯,我不知道为什么,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还没记事的时候吧,石伯伯就带着我,从一个寨子搬到另一个寨子,到现在我也记不得搬过多少次了。”
“你们原来的寨子是哪里?那里住不了了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好像石伯伯有一次说到过,我们的家乡好像在更南边的地方。每次搬走都是越来越向北,这两年更是搬到靠近贵平这样邻接中原的地方了。我也搞不懂,明明石伯伯很不喜欢你们中原人啊。”
史剑云一听,话题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干脆追问下去,也好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不受石大叔待见,便连忙问道:“石大叔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中原人啊?有什么隐情么?”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明白,他老是说你们中原人心肠最坏的了,总是说一套做一套,把人利用了就想甩掉,还不想负起责任什么的,反正就是这些吧。他平时也不这么说,但一喝醉了就开始骂,骂完了就睡了。”
“哦……”史剑云长叹一声,心里放下了一桩事:原来他不是只针对我一个人,看来是对中原人有很大的成见。但旋即又起来一个疑问:哪里的人都有好的有坏的,你们南疆也不见得个个就善良淳朴吧,怎么会对中原人有这么大的抵触呢?
看来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也解答不了,反而越说越没意思,先不管它,还是说回来。
“你们的家乡是遭了灾,石大叔带你出来逃难的吗?”史剑云轻轻问道,但马上心念一转,觉得不是这样,“嗯,不对,要是逃难的,不会一直搬家才对,从你不懂事起到现在,也该有十来年了吧,不可能你们搬到一处那里就遭灾吧。”
史剑云略一思索,忽地心里暗暗一惊,用极细微的声音求证道:“不会是……你们原来有仇家,一直在避他吧。”
彩茗一直默默地看着史剑云,静静地听着他说,脸色渐渐浮现出惊奇的神色,眼神中也闪耀着疑惑和诧异。
“你!我……”彩茗一时不知如何说,“其、其实我也是猜的,可能我们家乡那边真有个了不得的仇家。每次我们要搬家的时候石伯伯总是非常小心,谨慎得很,总是要想好下次落脚的地方,每次到了新地方还不敢轻易相信那里的人。就觉得吧,像是被什么人撵着跑似的。”
“你刚才问我怎么这里的人对我们不好,”彩茗放低声音,继续说道,“其实我们搬到歌罗寨也才半年的时间哪。”
“难怪,相对歌罗寨的人,你们也算外人了。”
“唉……就算阿彩穿着他们一样的衣服,可也不能算歌罗寨的人。”彩茗悠悠的自言自语。
“那……石大叔有没有说过你们家乡是在哪里?”
“从来没有。”
“那,你的爹娘呢?”
彩茗呆呆的愣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
“是……不在了?”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我不知道他们是哪里的人,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是死是活,我……”彩茗喃喃的说着,好像是在回答史剑云的问题,更好像是在落寞地自言自语。
看着她这种样子,史剑云有些不知所措,“咳,嗯嗯,不好意思啊,让你伤心了。我……我实在是不知道,对不起啊。”
听见他这样说,彩茗好像从失神中清醒过来,连忙解释:“啊,不不不,没什么的,我从小没见过阿爹阿娘,说完全不想那是骗人的,有时候想起来,是有些伤心,但也就一会儿就好了,你别在意啊。”
彩茗顿了一顿,垂下头想着什么,一会儿又抬起头,轻轻的问道:“剑云哥哥的阿爹阿娘待你好么?”
啊?为什么这么问呢?
哦,一定是这小姑娘从小没有父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父母的关爱,想问问我父母之爱到底是怎么样的——史剑云这么想着。
“嗯,很好啊,爹爹有我和我弟弟两个孩子,因为我是大哥,所以父亲待我更严厉些,但这也是为了磨砺我。”
讲到这里,话头被彩茗给打断:“哈!你还有个弟弟啊!”
“呃,嗯,是啊。”
“哪,你们的阿娘对你们哥俩怎么样?”
“我和我弟弟不是一母同胞,他是栗姨的孩子,栗姨待他自然很好。至于我娘……”史剑云略一沉吟,“她,她在我小时候……去世了,记忆里她是个很美丽的人,非常善良,对我总是很慈爱,我家并不穷,可给我穿的衣服,她总是亲自动手缝制,总是给我做我爱吃的桂花糕和芝麻糖……”
“哦,你娘对你可真好啊。”彩茗语气中带着几分神往,几分惋惜,又有几分惆怅。
“是啊,娘亲真的很好……”史剑云仿佛也有所感,轻声叹息道。
……
“啊,真不好意思,让你想起伤心事了。”彩茗见史剑云不再接着说下去,突然明白过来,连忙道歉。
“哦,不,你不用道歉啊。我只是有些感触罢了。天下的父母没有一个是不爱自己的儿女的,就算他们不再我们的身边,但心里有了他们的关爱,就像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样。我没有伤心,或许小时候会有,现在回想起那时的种种,心里只觉得很温暖,就像娘刚刚还在问我出门在外吃不吃得饱?身上冷不冷?心里只有宁静安详的感觉。所以啊,你也不要灰心,说不定你的爹娘还都健在,说不定也跟你们一样,到外地去避仇去了。一定要坚信能见到他们。”史剑云瞧着天上的弯月,轻轻吐露着这番话。
听了眼前这位大哥哥的鼓励,彩茗一阵感动,双眼默默有些湿润。她也不再言语,也抬头看着天上的新月,嘴角漾起一丝微笑。
……
两人静静的沐浴在淡淡的月光和闪烁的萤火中,无语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