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又一个开学季,于我,却没有更多的感觉。奋斗,努力,毕业,考研,什么什么的,似乎都跟我没关。我拖着沉重的行李走进校园,只想好好睡一觉。我太累了,以至于就算校花现在在我面前脱光,我也懒得去看一眼。
这个暑假发生了太多事,说不清,道不明。而且很巧,都碰在一起了。爸爸出了车祸,老妈又罹患重病,家里的铺子没人打理,被贴了封条,老天爷似乎算计好了,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来个出其不意。那天竟然还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福建口音的骗子将我这一学年的学费尽数骗走……这就是所谓的人生转折吗?
大学过半,家道崩殂,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种灾难。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更多的是不解。父母清白一世,嫉恶如仇,还都有着高等学历,能力也不差,可为什么他们这辈子做什么都不成。生意永远做不大,日子越过越吃紧,小病小灾的也是连年不断。反倒是亲戚里的最无能无德的几个长辈,却个个高升,衣食无忧,儿女坐享富二代的一切好事,跋扈张扬。是佛祖的因果报应出了问题吗?
想到因果,我觉得问题就在这里。这世界的因果乱了。于是我想到了死。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为善之人无法生存,为恶之人风生水起;老老实实存钱的一生穷苦,蝇营狗苟骗钱的挥金如土;本本分分生活的满目荆棘,偷奸耍滑苟活的一帆风顺,那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夕阳下,走上教学楼天台的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我知道自己的死是懦弱的表现,我的亲人将为我痛苦,我的校友将把我传为异类,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跳下去,将一了百了。如果人死可以投胎的话,我也许将获得新生。
“等等,先别跳。”
谁在说话?
我环顾四周,没有人。
“你阳寿未尽,命不该死,自杀只会徒增业障。”
谁?仔细听去,这声音低沉,但不沙哑,很清晰,也很坚定。曾听过一个教授的选修课,根据他的理论,这个声音的主人正义、刚直、讲信用,是个好人。
好人为什么鬼鬼祟祟的?看来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真的已经容不下半个好人了。
我上下左右望了个遍,没有半个人影,更没有扩音器、喇叭、半导体收音机。这个人的隐蔽性真的比特工还要专业。
“你是谁?”我大着胆子问。
“我叫谢必安。”
“你在哪?”
“我在你身后。”
我顿时汗毛直竖,一个急转身,差点吓得就要失足掉下楼去。
这个叫谢必安的人,一身白色西装,头戴高帽,面色煞白,体型瘦削,双眼神色涣散,就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我紧盯他的瞳仁看了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就是传说中的白无常吧?”
谢必安笑道:“你知道我,那很好。”
“既然我都见到无常老爷了,那我马上就可以去地府了吧。”我坦然道。
“还不能。”
“为什么?”我惊讶道。不让我死?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实话说,今天,我本是要和黑无常范无救来拘你魂魄的。但我最近陷入了一种困惑,我对十殿阎王判下的很多因果官司无法苟同,所以我特地把你的状态从生死薄系统里做了些改动,暂停对你的拘押行动,前来调查。”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你把我死期改了?”
“不能这么说。随意改动生死薄系统,这可是触犯地府法条的,这种事我可不敢干。我只是把拘押你的文件暂时扣下,延期执行。”
“可是,我死是我的决定,并不是你们地府的决定啊?”
“准确的说,是我们的决定。你的阳寿虽然没有到头,但是你属于被判死亡的。地府行使了审判权。你自杀的原因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因为……我厌恶了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现在正儿八经地说出这句话,我突然有点觉得荒谬。人生本就有很多荒谬感,这种感觉在很多大场合都会出现。存在主义哲学告诉我,感到荒谬就对了,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东西只能是人的主观意识。这么一想,我突然对自己准备去死这个仪式也有了荒谬感。荒谬得我想吐。
白无常保持着他那不可被察觉的微笑:“是不是感觉不想死了?”
我愣了,这无常老爷还会读心?
“你要自杀的心理动机,其实来源于地府的判决。地府的判决让你不知不觉中产生了极端消极的情绪,想要去死。可其实,引发你想要去死的直接原因本身并没什么大不了。你不过是被骗子骗走了一万块钱学费,如果为这去死,很多人会归咎于你脆弱的心理素质。”
我平静下来,走下天台,来回踱步:“你刚才说我被地府判了死刑,为什么?我想知道我犯了什么罪。”
“我也在奇怪,这正是我准备调查的重点。”白无常道,“你饿了吧,我们去食堂,边吃边聊。”
我们肩并肩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听白无常讲述,转眼间就从教学楼的天台下来,来到了第一食堂。
我很饿,要了一碗油泼面,一份木桶饭,一杯可乐,狼吞虎咽起来。白无常对人间的美味不感兴趣(他吃的是香火,还有阴间的公家饭),继续他旁若无人的讲述。
原来,黑白无常二人古时候乃是两名义士,白无常谢必安人称七爷,黑无常范无救人称八爷,二人自幼结义,同逐仙修。一日相携走至南台桥下,天将降雨。七爷回家拿伞,八爷等候。谁知七爷一走,那雨便犹如天漏,迅速引起了严重的城市内涝,很快雨水便淹到头顶。八爷打小矮穷挫丑,身高更是十级残废,早已支撑不住,但却不愿失约,就此被活活淹死。水退之后,七爷痛不欲生,吊死在桥柱。阎王爷嘉勋其二人信义深重,特准二人仙修毕业,直接进入地府公务员序列,名号便唤作“黑白无常”。那之后,他们搬进阴间天子殿办公吃住,往来阴阳,一人勾魂一人摄魄,在人间各处拘拿将死之人。由于常年在人间出差,任劳任怨,年年入选三八红旗手兼勤劳模范标兵,六道传颂,三界称赞,于是干到清末时,便已经以双人男子偶像组合的身份入列十大阴帅,是地府最年轻的省部级公职人员。
可是近来几十年,无常二君越来越感到彷徨。按说工作久了,对一些潜规则也见怪不怪。可他们越来越觉得,地府的审判开始变得无法理解。正如我所看不惯的,人间确实存在严重的黑白颠倒,在他们两无常看来,这叫“因果混乱”。
“唔,因果。”
“你也许在想,我这叫迷信。”白无常看破一切似的笑道。
“不,没有任何人说因果是迷信。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有因果理论,科学的所有探索,也都是在依因求果,或者依果索因。”我填饱了肚子,思路也清晰了起来。
“是的。用你们的函数来解释,自变量X就是因,变量Y就是果,而其映射关系就是由因到果的过程。科学就是研究出万事万物的映射关系。”
我惊讶地望着白无常,这么与时俱进的拘魂使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对了,在这之前,我还是个准备宣誓入党的坚定唯物主义分子呢。打死我也想不到,我会在大三的下学期一开学,和阴司的白无常坐在一起,讨论阴阳两界的大事。
“正如你所憎恶的那样,我发现,很多人发心种下恶,却收获大善业力(verygoodkarma);而另一部分人发心种下善,却收获成大恶业力(verybadkarma)。这完全违背了当初造物者的初衷。虽说大修行人不落因果,但是,因果是人间得以扶正祛邪正常运转的重要条件,我不得不管。”
“是啊,贪官随随便便就可以捞到几个亿,被抓了最高也就判个无期;屁民掏个鸟窝也得蹲大牢,ATM机里多出了几张钱都要被抓起来,好心扶起老人反而倾家荡产。就拿我们家来说吧,爸爸以前是老师,他的学生穷得上不起学,他就出钱让学生上学;妈妈过去更是最受人尊敬的劳模,一辈子含辛茹苦,没有任何仇家。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偏偏就在今年,爸爸出了车祸,妈妈得了癌症。家里花光了最后的积蓄,现在电信骗子又骗走了我好不容易问亲戚借齐的学费……”很奇怪,跟白无常海阔天空地谈了会如此宏大的命题,我突然有了重新开始的念头。哪怕所发之心没有收获呢,“唉,那你打算怎么调查呢?”
“从你查起。”
“我?”
“我来,就是要真正看看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否如地府判决书中写的那样——‘愚顽多病,气息郁滞,为人诡诈,重色轻友,命将不久矣。’”
我皱眉怒道:“谁他妈这么写老子!老子哪里重色轻友了!老子如果在地府,一定告他诽谤!”我心里道,老子屌丝一枚单身这么久,连处还没破呢,怎么就成重色之徒了。这做鬼也是冤死鬼啊!
白无常笑道:“现在阴间判官也是终身负责制,冤假错案逃不掉。判决书的责任人你肯定认识。小时候你还是看着他的电视剧长大的。”
我一愣:“张国荣?林正英?蜡笔小新?哆啦A梦?”
“屁!”白无常大笑,“是包青天!”
“包拯?金超群还没死啊?难道是周杰、陆毅、邓超……”
白无常无奈地打断我:“是真正的包拯!宋朝的龙图阁直学士包拯包希仁啊!”
我恍然大悟,是历史上的包拯!五殿阎罗王,司掌叫唤大地狱,并十六诛心小狱。这可是地府大BOSS级的人物啊!包拯要判我死刑?那到了阴间,我岂不是要挨狗头铡伺候了!
“我犯了什么法?”
“并没有犯法,这是果报。阴间的因果系统里,你的果就是死。”
我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对面:“能带我去阴间看看么?”
“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