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南边的官员回京述职往返南北,都是循着运河再换陆路。可自打八贝勒上回出京去福建办差,从天津渡搭海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福建,把一省的官员和运河沿路的耳目全都远远抛开的事情传开之后,一向被世人所忽视的这条从天津直通广东、福建等东南沿海的海路终于再度展露了头角。
本朝并不看重海运,多是些商人为了规避运河沿线的重重盘剥铤而走险,只不过这些商人中,有能力组建海船船队的一个都没有,有这能力的都是皇商和官商,人家有各自的主子在背后扶持,便是运河沿线的重重关卡也奈何他们不得,又何苦冒险去走什么海运?
小商户们一次海运走通了,就赚一次的钱。下一次龙王爷不高兴掀了他们的船,他们就血本无归连命都搭上了,当真称得上是拿自家性命来博富贵。因此这条海运之路就连官府都没心思去那边监管行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朝廷的海禁章程多是针对外海的洋人和老百姓下南洋,对于天津渡到粤、闽之地的这条内海航路还没有具体的规章制度,属于灰色地带,没人上折子用这样的小事去惹皇帝的眼,这条灰色地带便一直绵延至今无人问津。
直到万象居背后的姚家商行组建了海船商队彻底走通了这条道路,才让有心人开始注意这里,不过他们畏惧万象居和姚家背后的皇子和郭络罗家等权贵,并不敢伸爪子。即便再眼馋后来八贝勒利用这条海上之路的高效率,也只能望洋兴叹,最多只能希望和姚家搭上关系,能让他们的商行也依附在姚家的海运船队中。
这也是王怡锦在福建抛下了组建桃源商会的豪言壮语后,许多商家纷纷表示了愿意加入商会共谋福利的原因之一,其中大商家是为了通过这条路子攀上阿哥和权贵,小商家就真的是抱团取暖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了。
这回鄂伦岱携家眷南下,八爷和小九就给他开了绿灯,让船队那边单独拨出了一条海船给鄂伦岱及其家人使用,与其他的货船一起南下广东。鄂伦岱原本还担心家人们受不住海上的颠簸,却没想到这船行的很稳,他当年也是随康熙南巡过得,当时对于乘船很不适应,吐得胆汁都要出来了,那还是内河行船呢!却没想到,这看似波涛汹涌的海上,行船却是比内河还要安稳。
鄂伦岱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可不是个纨绔,略略一思索,目光也就落在了脚下的甲板上。这一趟行得如此安稳,想必和这大海船脱不了干系。八爷和九爷他们,还真是……鄂伦岱的手扶着高至他胸口的船檐,心中不由得感慨了起来。
康熙在热河接见蒙古王公,率领自己的儿子们同蒙古人一道开始围猎,以此彰显八旗骁勇善战之风不减的时候,鄂伦岱已经顺利到达了广州。身为总揽两广军政大权的新任总督兼巡抚,鄂伦岱自然是受到了整个广东官场大小官员的夹道欢迎,就连广西那边也都有人陆陆续续赶过来,以期在新任上司面前卖好。
鄂伦岱急于收拢石琳和萧永藻留下来的烂摊子,暂且可没心思和这些心思七扭八弯的官吏们相交,除去吃了一顿接风宴,便将这些人都打发走了,随后便一头扎进了熟悉两广尤其是广东的事物之中。
广西那边好办,最大的事情不外是每年的征缴皇粮和控制广西当地的土人、苗民和瑶民之乱以确保地方安靖。这些事情广西那边是熟手了,鄂伦岱并不担心,他要操心的,是这个比广西的形势复杂得多的广东。
此时此刻,鄂伦岱正坐在自己的总督衙门里,面前立着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不过弱冠之年,生得憨厚朴实,手里正拿着一份名帖,自称是桃源商行外交部的委员,名叫韩笙,是奉会长的命令,前来为新任的总督大人解惑。
这一路上,鄂伦岱对于八贝勒、九阿哥、万象居和桃源商会之间的关系大抵梳理清楚了,见这自称韩笙的年轻人上门,他也没摆出总督老爷的威风来,虽然心里面不明白这个听起来古里古怪的“外交部委员”是个什么东西,面上却是一派和煦,摆出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态度来。
“咱们广东自与其他地方不同,想来佟总督已经看过了前任留下的账目。只是这只不过是前任石大人的表面功夫而已,若拿不到这总督衙门真正的账目,就看不清这内里的门道。”韩笙侃侃而谈,说的第一番话,就让鄂伦岱连连点头。
鄂伦岱迫不及待的便问道:“难不成,那份账册也有了眉目?”
韩笙轻笑着点头道:“那份账目虽然是隐秘的暗账,但我们寻到了负责过那账册的经手人,原本的账册虽未到手,但却也得到一份誊本,正要给大人详看。”
说罢,他将带来的账册递给了鄂伦岱。看账册什么的,鄂伦岱可不在行,他把账册交给了带来的负责这方面的家人,然后对韩笙说道:“这劳什子账册我看了也脑仁疼。”
韩笙似乎早就料到了鄂伦岱会有这样的反应,便笑道:“从八贝勒那边听说佟大人是个直爽人,最不耐烦那些个虚的,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听到韩笙提到了八贝勒,鄂伦岱眼睛里闪过一抹精光,暗道他所料果然不错,这位八贝勒,可还真是借着办差的东风,把势力都安插到这里来了。随即更是对这韩笙多了几分重视,态度也又亲厚了不少。
正说话间,却听到旁边正在翻阅账册的那家人“咦”了一声,发出了惊呼,鄂伦岱不悦的看过去,瞪着那人:“鬼叫什么?没见到老爷我正忙着吗?”
那家人忙道:“主子,奴才只是,只是看到这佛山铁厂的分红里居然还牵扯到了福建那边的人,觉得有些奇怪,这才……”
话没说完,鄂伦岱的眉毛就已经拧了起来,这佛山他在京中也听说过,不过他知道的不是佛山铁厂,而是佛山炮厂。当年跟着阿玛随大军征讨葛尔丹,军中也准备了火器,其中红衣大{炮}都是京中炮厂出品,而小{炮}则是从地方上征调了不少,其中这佛山炮厂的小炮质量最好,炸膛的最少,因此很是出了风头。
就算他对这南边不熟悉,却是也知道这佛山是他广东治下的镇县,怎的福建那边竟然捞过界,跑来这广东地头捞银子?心里面疑惑,鄂伦岱不由自主的看向韩笙,而韩笙也不负他所望,开口道:
“这并不奇怪,广东毗邻福建,都有不少的矿山,又都擅长冶铁。这里面的门道,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挖的深了,还有不少说出来有些犯忌讳。只不过福建那边的手艺却是比不得佛山,当年倒是有想要挖人过去福建撑场子的,一时间闹将了起来。最后当时的两地督抚都出面商谈,才把这势头给弹压了下去,也默许了两边的合作,不单福建那边有人在佛山吃红利,便是福建那边也有生意给咱们这边的人分红利,正是双赢呢。”
听了这话,鄂伦岱心中的疑惑才有了些缓解,可想到韩笙刚刚提到什么“犯忌讳”的字眼,鄂伦岱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个年头,不由猛地一跳,追问道:“难不成,佛山那边还敢私自造炮不成?”
朝廷对于火器的把控非常严格,尤其是民间的火器。地方绿营虽然也配备火器,但只允许配有数额非常有限的鸟枪和小炮,像是红衣大{炮}那样的利害火器,只有京营才能拥有,地方上若是胆敢私造,一律以谋逆论处,株连九族没得商量。鄂伦岱就是怕眼皮子底下出现这样的事,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这才急急的问了出来。
韩笙却是满不在乎的笑了,并没有直接回答鄂伦岱的问题,反而说道:“大人新官上任,总揽军政大事,少不得是要巡检一番地方上的驻防八旗和绿营。一旦大人把这消息投给下面的提督、把总、千总们,少不得佛山的铁厂和炮厂就要忙得热火朝天,湖南那边往来贩运硫磺、硝石的商人们也要趁机发一笔投机倒把的横财了。”
鄂伦岱一听这话还有些发蒙,仔细一品,便品出了其中的味道。当年皇上整顿八旗吃空饷、挪用军饷等等糜烂之事他可是亲身经历过得,对于军中将领们吃空饷的手段也是见得多了,其中吃兵缺和军备的空饷是惯常的伎俩了。
这铸造火器可是很费银子的,火器又极易损坏,维修和损毁后的补充更是一大笔的开销。地方上的火器一旦有了损毁,便会向兵部奏报支取相应的军饷用来维修和铸造新的火器。可是银子从兵部拨到地方,这中间的层层贪墨,咳咳,鄂伦岱也是知道的,最后能到地方手里的银子本来就少了不少,地方上还有再吃下去这为数不多的银子,最后有哪里有什么余钱来真正的补充火器呢?
久而久之,地方上根本就没有可用的鸟枪和小炮,而这件事历任的总督们也都一清二楚,经常拿捏这件事来从下面的提督等负责人的身上榨取好处,可真没人那么较真,非要下面的人补齐这样的空缺。
但鄂伦岱不一样,他是佟家的人,是铁杆的皇上的忠臣和自家人,他一旦发话要巡检绿营,绿营上上下下可不敢按照常例,生怕这位听说性子急躁又对皇上十分忠诚的佟大人把地方绿营糜烂如此的事情捅到皇上跟前去,还不得卯足了劲儿补齐这空缺?
现成的就有佛山能够制造火器,他们也只能肉疼要从自家腰包掏银子了。私造火器什么的,虽然是重罪,但是佛山铁厂的背后那么多大人物,要真是论起罪来,整个广东和福建的官场就没人可用了。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分红利,打死佛山铁厂的枪炮师傅们,他们也不敢真的额外给地方制造火器。
而原本已经在这里陷得很深的官员们,也巴不得再多拉些人下水一起保驾护航,这也是为什么广东这边紧紧的笼络着福建那边,不惜把自家的红利分出去的原因之一了。韩笙这么细细的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给鄂伦岱一说,最后还添了这么一句:
“当初平定台{湾},施家军可是大功臣,如今这么些年过去,虽然当年的施家军已经被抽调的抽调,罢免的罢免,但还有不少千总、把总们如今正在两省的绿营当差,他们心里也都明白,若被抓住了把柄,少不得上头也很乐意借着这股东风涤清他们这些人,更是不愿意给大人留下任何的把柄了。“
这话说得实在,鄂伦岱心里面也是门清儿,皇上这么多年虽然一再恩赐当年跟着一道平定三藩、收复台{湾}的汉臣将士,各种抬旗和封爵十分优容。但是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功臣们虽然加官进爵,但手上的兵权却是全都被皇上以各种手段给抹了,另外派了八旗驻防过来节制地方绿营。
这广东绿营糜烂至此,说不准皇上心里面还十分轻松和高兴呢,毕竟绿营都是汉人不是?他要真是着手肃清这股糜烂整顿绿营,皇上只怕要把奏折甩到他的脸上骂他糊涂,他何苦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想通了这个关节,鄂伦岱当下摆摆手便道:“他们也不用这么瞎忙乎,巡检什么的,我做做样子也就算了。”
韩笙笑而不语,等再三婉拒了鄂伦岱要留他吃饭的邀请后,韩笙走出总督府的大门,心里面暗暗笑道,福建那边的郭大人还奇怪为什么会长不想插手佛山的事,这答案嘛,几乎所有商会的核心成员都心知肚明。就佛山那边出产的生铁质量和造出来的火器的质量,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韩笙撇撇嘴,佛山出产的那些残次品,只装三成弹药,十门炮里面恐怕也要有一、两门要炸膛,若是裝足了十成,只怕全都要炸掉了。自家出品的,别说十成了,装十二成都没问题!别说什么生铁、熟铁,他们桃源铁厂都已经更名叫做钢铁厂了,佛山那帮人知道怎么炼钢吗?呵呵,真是井底之蛙。
就在韩笙默默腹诽广东这边的铁匠们手艺太差的时候,王怡锦正双眼放光的看着戴梓的长子戴京给他展示的最新研究成果:精钢纺织机,外面的阴雨绵绵,丝毫没有办法影响此时王怡锦心中的阳光灿烂。
纺织机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江南那边有织造局用的官造木制纺织机,还有民间用的粗陋的简易版本。可这木制的纺织机,效率却并不怎么出色,起码在王怡锦这个见识过现代大规模的机器生产的人眼中,效率简直称得上是十分低下,更多的还是在依靠人力。
如今他这边在钢铁工艺上的科技树正向着两个方向齐头并进,一个方向自然是军事,而另一个方向就是民事。军事方便,火器有戴梓全权负责,而他的长子戴京则是对武器这类的不感兴趣,反而对如何利用这门工艺改良民生非常感兴趣。才听过了王怡锦抱怨木制纺织机的效率低下后,他居然开始鼓捣起能不能用精钢取代木材,让纺织机的运作更加高效快捷。而成果也十分斐然,真格的叫他把这个给研究出来了。
他一面给王怡锦演示这个新制的纺织机如何运作,一面还是十分遗憾的说道:“虽然比木头的要好上许多,可毕竟还是要依靠人力操作。哎,可惜古时候的机关术如今已经失传,否则若是能够研究出不需要人力,能够自动运转的纺织机,那才是了不得的事。”
王怡锦听了这话心里面浮现的就是后世的各种机器,如今电力还没有被发现,戴京所想的机关术虽然很复古,但是顺着这种不依靠人力,另外寻找力量支持的思路进行下去,说不准还真能叫他们摸到电力的门槛呢!
正此时,天空响过一道闷雷,闪电划破天际,王怡锦望向天空,嘴角更是露出了一抹非常愉悦的弧度。谁说古人思想僵化呢?只要刺激了他们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他们所能够爆发出的智慧,可不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的人要差。
美国的那个本杰明如今恐怕还没出生呢,少不得这个世界上头一个从闪电上发现电流的人,要换个国籍了。王怡锦美滋滋的计划着,心中更是雀跃,如果真的能够堪破闪电的能量,说不准还能对他推进“科学”这个概念有奇效呢!
王怡锦兴致勃勃的给八爷描绘他头脑中的宏伟蓝图的时候,八爷已经在热河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城。这一次跟着康熙的圣驾一道回来的,还有蒙古那边的迎亲队伍。八爷在听了小锦一番话后,已然十分愉悦的心情,在从小九那边得知了内务府果然在公主的嫁妆上没少动手脚的消息后,越发的明媚了几分。
在这皇阿玛刚刚在热河给蒙古王公们大大的炫耀了一番八旗骑射,正志得意满的打算通过送嫁来再度彰显双方睦邻友好的节骨眼上,捅出内务府怠慢公主嫁妆的事,只怕皇阿玛的脸面又要挂不住了呢!嗯,还有老四……八爷乐呵呵的听着一提到老四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九爷在那儿把内务府的怠慢又给扯到了老四的头上。
“咱们的好四哥,平日里嘴讲规矩了,这回为了他的府邸,可是把内务府看得紧紧的,却偏偏对四姐姐的事情视而不见!我就说他是个最虚伪不过的,在皇阿玛面前各种当好儿子,一片拳拳孝心,好像就他最孝顺似得,哼,若是愚孝也就罢了,我还念他是个好的,有情义的。这回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若真是个顾念骨肉亲情的,怎的就只知道压着内务府给他好好弄宅子,却不管四姐姐的大事呢?”
“你呀,这真是叫得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八爷摇摇头,心中却是有些期待看好戏了。内务府那些人的嘴脸,曾经管过内务府差事的他可是最清楚不过了,那份攀咬的本事,也不容小觑,说不准还真有人和小九是一个心思,他们一旦把公主的事情给查出来,少不得那些人还要把老四也给抬出来顶缸呢!谁叫老四这段时间可是把内务府给折腾惨了呢?而内务府那帮人的胆子可不是一般的肥,贪婪之心也是膨胀到了一个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