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仁不由一愣。
但是下一刻,他已明白陆韶的意思。
“陆先生想假传圣旨?”他问。
“不是假传圣旨,就是真的圣旨。一道出自皇宫,又盖有玺印的圣旨,怎么会是假的?只不过为安全起见,传旨的使者会是我们的人而已。”陆韶淡淡说。
木仁看着陆韶,神色木然不动。
一时安静。
“陛下尚在昏迷,如何下此圣旨?”木仁忽然说。
陆韶看向小北:“只要佚王点头,一样可以下旨。”
小北心头一个哆嗦。
老天爷!
白衣神术让他授意下旨?!还说不是假传圣旨?这不就是假传圣旨!
他每天假扮佚王殿下,已经够紧张了。这下更好,竟还雪上加霜,让他去做这种事?
小北忽然发觉,这位白衣神术太大胆!人虽不是天人,胆可真是天胆!自己可没这么大的胆。
他只好扭头去看木统领。
木仁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陆韶一蹙眉。
“这是唯一的办法。”他看着木仁说。
木仁也看着他:“这是唯一的办法,但是绝对不行。”
“为什么?”陆韶问。
木仁居然皱了下眉头:“这个还用问么?陆先生会不明白?”
“我确实不明白。”陆韶目光沉沉,冷然说,“目下形势危急,唯一的办法却又被拒绝,这实在让人吃惊,更加不能理解。”
“可我反倒觉得,陆先生竟会不理解,才更加让人吃惊。”木仁一脸僵木,硬邦邦问,“难道在白衣神术心中,其实全无君臣之分?”
“当然有。”
“既然有,就该知君臣分定,不得僭越。”
“僭越?”陆韶一哂,冷冷道,“这话该去对佚王说。当今卫廷的大小事务,莫非不是随佚王之意左右?佚王会假天子之名下旨,莫非众人还未心知肚明?”
“那是两码事。”
木仁正视陆韶,态度竟出奇坚决:“佚王殿下是主,我们只是部下。不论殿下与陛下如何,那都是帝王家事,不是部下该置喙的。部下只须做好本分,绝不可擅专僭越。小北虽在假扮殿下,但他是奉殿下之命而为。至于陆先生说的,假天子之名下旨,佚王殿下可以这样,但是小北不行,他毕竟不是殿下,他没有这个权力。”
“佚王给你们的命令,难道不是保后方平安?”陆韶冷冷问。
“是。”
“可你拒行命令。”
“那要分是什么事。”
“此等大事也不行?”
“绝不行。”
“即使明知后果严重?即使梁人犯边,卫国陷入战事?”陆韶逼视着木仁。
“不错。”
木仁毫不退让,也逼视着陆韶:“凡事都有规矩,更有不能触碰的禁忌。纵然事急从权,也要有个限度,不能因为从权,就可无法无天。对于我等部下而言,唯一绝不可破的原则,就是不能染指皇权。这是底线,更是大忌。陆先生,你此刻对我做此要求,似乎觉得理所当然。我只想问一句,倘若易地而处,此事发生在陈国,陆先生,你又会怎么做?你会亲自施为,代行天子之权么?”
陆韶一滞。
这最后一问太犀利。
他不由默立当场,也在心中问自己。
自己会怎么做?
倘若陈天子昏迷,倘若主上也不在,他又会如何应对?他会不顾一切,以一个暗部中人的身份,颁下九五之尊的诏令么?
他会么?他敢么?
陆韶沉默了。
木仁看着他,似乎一叹:“陆先生,我言尽于此。你与其在此空耗时间,不如尽快救醒陛下。”
陆韶也一叹。
他已十分清楚,木仁不会妥协。而他也已觉得,自己不该再逼。
于是,他点点头:“告辞。”
陆韶走了。
小北这才松口气,一脸后怕看着木仁:“木统领,幸好有你在!刚才可真吓人,白衣神术竟提这种建议!他还真是神人,胆子大上天了。”
小北摇头啧啧,似觉不可思议。
木仁却若有所思。
“小北,你觉得很意外?”他忽然问。
“当然!”
小北瞪大眼,好像受到侮辱:“木统领,我可是你带出来的!我好歹也有分寸,也懂得禁忌!似那种犯禁踩线的话,他压根儿就不该说!不对,想都不该想的!”
小北不满地嘟囔。
那个白衣神术还真过分。
每一个做部下的,心中都该有一条线,无论面对什么大事,都不该逾越那条线。
心生逾矩想法是不对的!
木仁看着小北。
连小北都知道,那种话不该说。
可不该说的话,陆韶却说出来,还那么理所当然。这意味着什么?
木仁心中沉吟。
也许,暗部在暗处太久,已忘记明处的规则。
他们只在乎主上的意思,全不考虑皇权威严,这似乎是个危险的苗头。
木仁一叹,看向窗外。
外面天已黑。
陆韶在夜色中潜入皇宫,径去偏殿找南姑。
偏殿没人。
殿内漆黑一片,不但南姑不在,楚显也不在。他沉思片刻,转奔向寝殿。
这次果然找对。
寝殿中还点着灯,楚显一见陆韶,立刻就问:“追上使者了?”
“长孙殿下,事情有变。”陆韶一边解释,一边看向床上。
宇文休还没醒。
这小家伙若能尽快醒来,那么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那可就真的晚了。
南姑听完陆韶的解释,也看向床上:“卫皇一时醒不了,至少还要等两天。”
陆韶不由蹙眉。
“不用等!”楚显忽然站起来,看着两个人说,“我有办法!”
殿内烛光朦胧,照在他的小脸上,一双眼熠熠生辉。
翌晨。
大臣们如常上朝。
陛下昨日抱恙没有临朝,听当时内侍的话音,似乎龙体违和,还须休养一阵子。
看来未来的几天,陛下都不会临朝了,大臣们都这样认为。可是没想到,陛下今早就来了。
人人都很意外。
小北更加意外。
陛下中了邪术,身上又有伤,这么快就好了?!
难道,白衣神术真听了木统领的建议,昨夜离开王府之后,就来给陛下治病?
居然一夜之间就治好了?这白衣神术可真够神!
小北心中一阵瞎想。
大臣们叩拜已毕,左相率先站出:“昨日惊闻陛下抱恙,臣等心中十分不安。今见陛下康泰,实乃万千之喜。祈望天佑我主,千秋万载。”
小卫皇点点头。
“众卿忠心,乃卫廷之福。”他挥手说。
“谢陛下。”左相正待退回,但抬眼之间,不由又一惊,“陛下的手……”
手受伤了!
袍袖这一挥动,露出那一双小手,竟然都缠有白布。
“些许小伤而已,没什么要紧。”小卫皇口中说着,又挥了挥小手,而他的一双眼睛,却看向左相旁边。
那里站着佚王。
小北瞪大眼。
这个伤……陛下没有这种伤!
御书房当时的惨状,他曾亲眼目睹。陛下持刀自戕,伤处仅在胸膛,两只手都好好的。手上有伤的人,是陈国皇长孙!
这个陛下是假的!
小北目瞪口呆,看着上面的小假货。
小假货也在看他。
两个假货四目相对,视线中传达的信息,只有他们两个人懂。平静的一眼对视,大假货忐忑不安,小假货却微微一笑。
“左相。”小卫皇忽然开口。
“臣在。”
“前日早朝之上,你曾谏阻调兵。忠言逆耳,我不该不听。”小卫皇说。
左相一惊。
前日早朝上的事,他至今仍觉诡异。
事情既已过去了,怎么忽然又提?左相不禁觉得,这位小天子近来的行为,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臣惶恐!”他急忙跪伏,小心应对,“直谏乃臣的本分。若圣聪不听,绝非圣上之过,乃臣谏之失宜。”
小假货心中一哂。
这个左相可真是个老滑头。
原来呆子的这些大臣之中,除了老狐狸,就是老滑头。面对这样一群人,也真难为那个呆子了。
啊,不对。
也许呆子根本不懂面对的是什么。
真是呆人有呆福!
“左相平身。”小卫皇笑了笑,慢条斯理说,“古往今来的明君,无不知过必改。左相,你觉得我是明君么?”
“陛下自是明君!”左相立刻说。
小卫皇又一笑。
“所以,我也会知过必改。”他忽然敛起笑,神色肃然道,“调兵乃大失误!如今收回圣旨已晚,只能亡羊补牢。左相,立刻再拟一旨,命孔义方仍守梁卫边境,即刻派使者传旨,快马赶赴易阳道,将孔义方拦回!”
“是。”
“尽速拟旨!”
“是!”
左相火急地去了。
仅只时隔一天,又出这种急事,左相都快吃不消了。不过,好在这一道圣旨英明,总算让人放心。
小卫皇很满意。
他转眼看向佚王,小脸笑眯眯问:“皇叔祖,我做得可对?”
“陛下圣明。”小北只有苦笑。
圣旨很快拟好,很快派人送出,比上一次还快。
大臣们都习惯了。
小卫皇望着使者离开,才回顾下面众臣。
“昨日未能临朝,想必延误了政事。众卿但有本章,不妨一起奏来。”他眨眨眼,又看向佚王,微笑说,“皇叔祖,今日早朝会持续很久呢。”
很久……
小北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他心中当然明白,很久是为了什么。
时间拖得越久,圣旨走得越远,等他散朝回去禀明木统领,再想怎样也来不及了。
这小假货想得还真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