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皇宫中的萃文馆,仍然透出光。
张博雅在校书。
案头堆积的书很多,几乎湮没他。烛光下,他埋头于书中,似乎十分投入。可是,他并没有在看。他的目光盯住一点,已经过去很久。
他在想白天的事。
人虽埋在书海,心却飘回芳溪。溪边,久违的她说,目前在陈国,她只信任他。每每回想这句话,他就心情复杂。
是高兴?是难过?是害怕?
他真的分不出。
也许都有。
高兴,因为她愿信任他。
她的处境太险,万一错付信任,后果不堪设想。但她信任他!可想而知,这份信任有多珍贵。
难过,因为她只信任他。
她是个谨慎人,唯有确定无疑,才敢托付信任。她只确定他。看来其他的人,已被排除在外。原来除了自己,大家真的都变了。
害怕,因为她太信任他。
她的信任重,事情也会重。虽还不清楚具体,但已能猜到大概。他想帮她,真的很想。可他是什么人?一个书呆子!除了校书,百无一用。这事情太大,这信任太重,他怕对不住信任。
烛火摇曳。
他忽然放下书,无声一叹。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第一次觉得,读书真的没用。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必须去见她!越快越好!她说随时可以,那么,他明天就去!
不管什么事,总要去面对。
她信任他,他回应她。既已决定了,他就都不怕。
翌日。
午后的天气很好。
萃文馆外,张博雅在缓步。他一向沉静,做什么都不躁,连走路也不快。这样的他,越发没有朝气,更像个书呆子。
今天也不例外。
他缓步而行,与平日一样。
虽然,他心里急死了,恨不得奔出去,但是不可以,他必须这么缓。越在危急时,越要沉住气。
这道理他懂。
可是没想到,真正做起来时,竟会这么煎熬。
果然知易行难。
“张学士,哪里去?”宫门口,禁卫问。
“寻些古书。”他说。
“哦。”
禁卫随口一应,不再看他。其实,这都不用问。因为,每次都一样。他还能去哪儿?似这个书呆子,还会去逛青楼么?
想到这里,禁卫笑了。
张博雅不在乎。
反正别人对他,总是这样。他们看他的目光,带笑又带嘲,仿佛看见个蠹虫,忽然从书中钻出,也像个人一样,学会逛街了。
这样的小恶意,他早已习惯。
街上很热闹。
午后,纸坊街的人更多。这是一条旧货街,什么古物都有,当然,至于真古假古,就要看各人眼力了。
有眼力的人,会淘到宝贝。没眼力的人,会吃到大亏。
这是个奇妙的事儿。
淘到宝的很开心,吃到亏的也开心。似乎只要买了,那就是真的!万一买亏了,也不怪卖主欺客,只怪自己瞎眼。好比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打的是眼,挨的是宰。
人们都不怕打眼。
所以这里的人,从来没减少过。
张博雅也常来,而且,他从没打过眼。因为,他目标很明确,只淘古书,不碰别的。而对于古书,他正是大行家。
古意斋。
张博雅一进门,就看见敦子。
“唷!张大学士!”敦子忙迎上,点头哈腰,“多日没见了,学士最近很忙?”
“很忙。”
张博雅应了声,四下乱瞧。瞧了半天,有点失望。
这里没变化!
古意斋仍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端阳说,她已有安排。可是,他全没瞧出来。这里一切如旧,东西没变,人也没变。
他是不是来早了?
昨日才见,今日就来。或许还没安排好?
“学士要什么?”敦子问。
要什么?什么也不要!但不能这么说,更不能马上走。因为,他得表现正常!如果刚来就走,那太不正常了。
“可有新货?”他随口问。
“有!”
“什么?”
敦子笑了笑,很神秘:“一个孤本,据说早已散失。”
他一惊,问:“什么样的?可否与我一观?”
“当然。”
回答的是掌柜。
掌柜已走近,对他笑道:“这等珍贵之物,正为行家准备。张大学士,珍品不可轻易摆出,还在后面收藏,请随我来。”
“好。”他立刻点头。
后面有个藏书室,专藏珍贵古书。他去过九次,这是第十次。里面确有好书,虽说不比皇家,但也十分珍贵。
两人进入藏室。
“在这边。”掌柜伸出手,在书架上扒拉。
他一旁看着,不由皱眉。
掌柜怎么了?今日心不在焉。以前来此找书,那叫一个小心。生怕损了污了,坏了这些宝贝。可今天大不同,哪儿像找书?倒像捡垃圾!
“小心些。”他忍不住提醒。
已经迟了。
哗啦!
几本书歪下来,又带动别的,一起掉落。书都是线装,早已古旧,比垂暮老人还老。这一个折腾,立刻散了架,七零八落一地。
“哎呀!”
张博雅失声惊呼,急忙俯身,小心地捡起。真是的!这都是宝贝,怎可这么粗鲁!掌柜疯了么?!
掌柜倒不慌。
“大学士,不要捡了,一会儿扫扫就好。”掌柜袖着手,闲闲说。
什么?!
他顿时急了,瞪眼道:“扫扫?!这可是珍本,珍本!又不是垃圾,怎么能胡乱扫?!你今日癫了么?先做这混事!又说这混话!”
他已气红脸,书呆气毕现。
掌柜笑了。
这时,有人冷冷道:“你别得寸进尺,欺负老实人。”
张博雅一愣。
这个声音是端阳!他立刻回头,看见了楚卿。
“博雅,你不必理会这人。”她走过来,横掌柜一眼。掌柜摸摸鼻子,出去了,看也没看地上书,更加没看他。
他明白了。
“阿瑞,那人是你的部下?”他看着她,苦笑,“这些书很珍贵,那人为何如此?”
为何?
因为人家不信!
不相信她的情报,不相信博雅为人,所以,坚持要来看看,亲自试探一下。她本不想答应,但经昨夜一吵,关系有一点僵。如果继续僵下去,似乎不是好现象。
两人都这么想。
于是,一人让一步。
一个允许来试探,一个保证不捣乱。不料,终是弄了这一出。
楚卿心里叹气。
“那人不是我的部下。”她哼了声,很无奈,“我的那些部下,不会这么恶劣。”
“那人是谁?”
“一个伙伴。”
他点点头,站起身:“阿瑞,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煜篡位。”
四个字出口,消散于斗室。
在这方寸之间,犹如平地惊雷,震得他发晕。篡位……竟然是篡位?!这比他料想的,不知严重多少!
他扶住书架,深吸几口气。
“那么……先皇……”他只觉吐字艰难。
“楚煜弑父兄。”
书架晃了。
因为他在晃。
他的脸色发白,已忘记呼吸。一口气卡在胸臆,许久才吐出来。弑父兄……那个温和的陛下?那个自幼可亲、至今可亲的陛下?
他难以相信!
如果是别人说的,他绝对不信!如今是端阳在说,他不得不信。
因为,他们姐弟情深。
即使天下只有一个人,愿意相信陛下,那一定是她。即使天下只有一个人,愿意保护陛下,那一定是她。
她不会说假!
“博雅,你信我么?”端阳在问。
信么?
他不想信的,但又无法不信。于是,他点点头:“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