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林苏氏正嘱咐林安家的准备一些东西,贾敏突然过来了。
林苏氏叫了贾敏坐下,问道:“怎么这会儿过来了,黛玉如何了?”
贾敏道:“不过着了凉,已经用了药,并无大碍。倒是咳得厉害些,好生将养几日便是。”
原是前两日黛玉感了风寒。初时实在叫林苏氏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命中注定的黛玉三岁会大病一场呢。幸好叫了大夫来瞧,不过是开春气候变化,入了寒气所致。只是她原就有胎里带来的弱症,虽是这几年调养得好,不爱生病,到底根子差了些。这寒气倒是将那体弱不足之处一并勾了出来。瞧着便厉害了些。
林苏氏闻言便放心多了,道:“这就好。早起我去看她,她还说起想吃我这里的鸡丝肉粥,我这里就熬上了。正好时辰也差不多了,一会儿就打发人送去。这鸡丝燕窝粥倒是正合她用,既对她的胃口,又可润肺去燥。这想吃东西了,可见病也开始好了。”
“倒是劳老太太操心了。”贾敏道:“老太太这里的东西自来极好。以往但凡身子不适,总是少了几分胃口,偏老太太这里的东西却是用得可口。每每用过,仿佛连身上都爽快了些。”
林苏氏心知贾敏所言乃是泉水的功效,只道:“我的孙女,自然是心疼的。倒是你这嘴,可是惦记着我这里的东西了?这般甜。”
一番打趣,贾敏又说起过来的缘故,道:“那赵夫子昨儿请了辞。道是已有了年纪,家中又添了儿孙,便想含饴弄孙。老爷已经允了,今儿出门前还叫我备下厚礼谢他。”
林苏氏沉吟道:“也罢了,到底在咱们家教了这么些年,几个孩子也很是费了心的。公中备厚礼谢他,我这里再另出一份,也是我的心意。”
贾敏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呢,倒是与老太太想一块儿去了。只是如今赵夫子要走,丰哥儿、沛哥儿倒是一时没老师管着了。”
林苏氏笑道:“不打紧,赵夫子也不是马上就走的。便是一时寻不着合适的新夫子,叫他们先温着书,得空他们老子教导着也就是了。再不济,这外面也不是没有好的先生、书院,也不必非得请先生到家里来。”
一时,二人又说起些家常,贾敏道:“先前不过想着积些福报,便叫人去打听了那被拐了女儿又被大火烧了的甄家。哪知竟真落败成那样了。听说他家去投奔了岳家,偏那岳家靠不住,竟将甄家的傍身银子半哄半赚了去,还时常说些刻薄的话羞辱。好好的人家,竟沦落至此。”
林苏氏也叹息,又似有所指道:“这世上人情冷暖本也是如此的,又有多少外家岳家是真能时时都靠得住的?两家若都好,或是都不好,相互帮衬是容易的。偏是一家好一家不好的,谁又甘心白白给别人靠?不趁机占些便宜便已经是厚道了。若要论可靠,哪里比得自家的骨肉至亲呢。纵有那一两个不好的,总归□□个还是好的。”
贾敏一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道:“老太太说得在理。如今我倒是极庆幸咱们家孩子多,日后他们兄弟姊妹也能够相互扶持。”
林苏氏笑着颔首,又道:“既是那甄家可怜,又叫咱们听说了,也是个缘分,当结善缘才是。你刚不是说那赵夫子要家去了吗,如今正好问问如海的意思,可否请那甄老爷来。他原是乡宦望族,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虽不知具体深浅,想是教导两个小儿还是成的。如海那里必是要查访一番,若是他也认为可以,就打发人请那甄老爷来。”
至于林家邀请,甄士隐愿不愿意来,林苏氏有九成把握他会。做了林家西席,一可免寄人篱下,受岳家之辱,二可借林家之势,寻找女儿,三则得了营生又不堕甄家诗书的名声,如何不愿?
只是林苏氏还剩下一成的没把握,原因在于那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一僧一道,不知他们是否会插手。倒是得叫人在两边注意着了,看那一僧一道何时出现,也好应对啊。
算来红楼中有三个来自姑苏的女孩儿:妙玉、林黛玉、甄英莲。偏这三个女孩儿的命运竟是相互映衬般。
三人幼时都得了和尚道士的话,要化她们出家。
应了的是妙玉。她出了家,代发修行。原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其清高傲气为红楼诸芳之最。只是这样的女孩儿后来竟落入了污泥烂潭之中,未得洁净。
不应的是黛玉、甄英莲。黛玉没了父母,寄人篱下,于贾府之中风刀霜剑严相逼。衣食虽无忧,精神上却是悲苦。甄英莲父母虽在,却被人拐卖,由一千金小姐变成了任人打骂买卖的奴婢香菱,后甚至为薛蟠妾室,被迫害而亡。
旁的人林苏氏或许记不清,可林黛玉的这两位老乡她却又有些印象。想当初她还曾感叹过怎么这姑苏的女孩儿家命都不好呢。如今叫林苏氏想来,只怕这三人的命运都不是巧合了。
只可惜自己当时记不得细节,不然倒可想办法提前救下甄英莲,如今也只得一边请官府追查人贩子,一边打发人留意着那薛蟠,等着香菱出现了。倒是甄家这边,林苏氏决定帮一把。
她倒是想瞧瞧,若是自己把甄家保下了会怎么样。甄英莲若是不出家,也能改变命运,与父母团圆欢喜,瞧那一僧一道又能怎么样。
却说林如海得了贾敏转述林苏氏之言,果然叫人打听了一番,对甄士隐的人品才学也放了心。林如海便写了书信,备下礼单,准备依林苏氏的话打发人往大如州请甄士隐为府上西席,又在信中提道家中女眷心慈,怜惜他家遭遇,愿帮忙寻找他家女儿。
这日,打发往大如州去的人才出府,林如海正在贾敏处用早饭。忽听外面来人禀道:“外面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是咱们府上姑娘不好,他有良方。”
林如海疑惑,问道:“这倒奇,他怎知我们府上姑娘不好?”贾敏一听却是带了恼意,道:“这和尚如何说话呢,咱们家姑娘哪有不好?萱儿好好的在北边,淳玉早起来请安也是好好的。唯有黛玉,也不过感染风寒罢了。用了药已是好了许多,如今不过咳两声,早已无碍。”一大清早的,便有人上门神神叨叨的说自己女儿不好了,贾敏如何不恼!
林如海一想,也觉这和尚的话说得无理,甚是触霉头,便向那禀报的婆子道:“你去打发了那和尚,只道府上并无不好,不必良方。再与他一些素的吃食,请他别处化缘去罢。”
那婆子听了吩咐,躬身行礼,还未退下,便见一道身影子院门处走下。一边行来,一边道:“施主如何迷障了!”
那身影出现得突兀,院中伺候的人竟无一人瞧见他是何时进来的,外面的人也不见通报。再一看,竟是一个衣着褴褛,头生癞疮的和尚。那和尚行动间竟带了几分飘忽,众人只觉他瞧着动作不大,却是走得极快,竟几步就到了院中中央。
听得外男声音,贾敏自然不好出面,只在屋里避着,林如海却是几步出了屋子。一旁跟着的婆子这时也瞧见了来人,大惊道:“老爷,这就是那个和尚。”
林如海眸光一冷,这和尚不声不响的进了内宅,竟是有些门道的。就不知来意是好是坏了。林如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长老是出家人,原该礼待。舍下若有冒犯的地方,倒请长老海量。只是这里到底是内宅,长老入此,只怕不妥,请往外厅说话罢。”
谁知那癞头和尚听不懂好赖话一般,只摇手道:“方外之人,不在俗礼。府上姑娘有些来历,如今卧病,轻易不得好。还请施主舍了我罢。叫她随了我出家,既全了施主家宅安宁,也保了她此生安康。”
这话一出,林如海面上便如结了冰,只是还未及说话,却见身后帘子一掀,竟是贾敏出来了。
原来贾敏在里面听见了这和尚要化她女儿出家的话,又忆起前番听说的有和尚道士化那甄家女儿出家不成,甄家女儿便被拐了一事。倒似有人在心上狠抓了一把,贾敏怒火中烧,哪里还顾得什么忌讳,直直出来了。
只见贾敏秀眉倒竖、美目圆瞪,喝道:“哪里来的妖僧胡说八道!黑了心肝的东西,竟敢咒我女儿,还妄想化我女儿出家,可是瞧我林家好欺负不成。什么僧人和尚,我瞧你果然是个拐子不假!莫不是正是前番拐了甄家孩子如今又将主意打到了我家。这可倒是你送上门来了,正好抓了你去见官!。”
那和尚听了贾敏这番喝骂竟也不怒,仍是不紧不慢,彷如世外高人道:“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外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
这话一出,莫说贾敏,便是涵养如林如海也不禁怒了。那一句“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哪个做父母的听得!
林如海冷声道:“我敬长老是出家人,不愿计较,长老却如此咒我女儿,莫怪我失礼了。”说罢便命左右下人将那和尚拿下。
那癞头和尚只看着林如海、贾敏摇头,彷如他们是那冥顽不灵之人。又感叹道:“终究是凡夫俗子,哪里能知天机玄理。”
和尚自道不愿与凡夫俗子计较,见周围下人扑上来拿他,便要施法幻化身影离开,却不想兜头一盆污秽淋下,直直淋了满头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