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也分裂出的新人格何玉是十三岁那年的她,也只记得十三岁之前的事。
那一年是她搬到秦然家的第二年,她妈在她身上的高个子基因让她在刚摸到青春期的影子时就开始像施了特效化肥的章丘大葱直接蹿到了一米七二。
一个当红男明星家里被拍到经常有高个子女人抱着小孩儿出现。
迅速被媒体推到了头版头条,凭借一张图进行各种身份推测,像来是他们最擅长做的事情。
于是秦也就成了秦然隐婚对象,茫茫就成了他俩生的孩子。
那时候刚好赶上秦然正和剧组在野外采景,对外面闹翻天的事情一无所知。
茫茫那时候两岁,小孩子这个年纪有个头疼脑热很是正常,于是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里,茫茫发了高烧。
秦也抱着她打了个车准备去医院看看,一路上当然少不了狗仔牛皮糖一样的跟车。
然后出租车毫不意外的出了车祸。
出车祸的时候秦也死死护住妹妹,被插了一后背的碎玻璃。
秦断了一跳胳膊外加轻度脑震荡,她很清醒的看着那些跟车的狗仔并没有报警也没有叫救护车只是对准了车祸现场各种角度使劲的拍。
好像那不是一条鲜活的人命而是一沓鲜红的人民币。
整整两个小时,那个两岁多的小孩因为高烧不退外加失血过多死了。
再也没活过来。
秦然后来开了记者发布会,澄清了所有的误会。
误会可以澄清但时光不能倒流。
秦也知道那些狗仔只是被暂时刑拘那天把家里面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
后来她被秦然送到了瑞士上学,终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一个不被需要的人,一个找不到希望的人。
除了让自己风华正茂的年纪里去死让墓碑上的相片是一张尚未老去的脸,她又能做什么呢?
何玉哆嗦着手把自己的绷带缠的又厚又紧。
打开了别墅的大门。
进来的人是王逆离的弟弟,看样子大概是个混血儿,嗯……还是个喜欢穿女装的混血儿……
眉眼瞧着像是中国人,整个脸部的骨头却是西方人的模样。
嘴唇有些厚,灰色的眼睛,眼角下有颗红色的泪痣,五官很立体,长的有些过分漂亮了。
就是…这身上的紧身波西米亚长裙裹着他那一身的腱子肉有点不大对路子……
青年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看着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用不太熟练的中文结结巴巴道,“你好,我哥哥,王逆厘,住在这吗?我是他弟弟。”
何玉沉默半晌道,“进来吧。”
屋里面的窗户被秦也全都打开了,呼啦啦的吹着过堂风。
青年没忍住打了个激灵,看了眼何玉那死了男人一样的寡妇脸,愣是吓得没不敢吱声。
冻的牙都直打颤。
青年在何玉回头看他一眼的时候没忍住牙又打颤了。
何玉盯着他的牙看,看的他都要以为自己那一对门牙是不是长成了一对大翅膀忽哒着一起成双成对儿飞走了的时候。
何玉说话了,“你冷吗?”
青年有点害怕,“我,我不冷。”
何玉冷静的分析道,“你的牙在打颤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得了帕金森,一种是天太冷刺激肾上腺素分泌增加产热使骨骼肌不自主颤抖,我不觉得你这个年纪有得帕金森的可能。”
青年听了她这一顿分析,崩溃道,“那你倒是把窗户关上啊姐姐!我快要冻死了!”
何玉关了窗户,屋子里面的热气总算是慢慢的聚在了一起,让他暖和了点。
青年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坐着,谨慎的看了眼何玉道,“你住这儿啊?”
“嗯。”
青年仔细的从头到尾扫描仪一样把何玉看了个便,在心里自以为是的点了个头,长的还行,只可惜他哥喜欢男的要不然绝对是一桩好事。
何玉察觉到少年在看他,倒水的手猛地一顿,猫头鹰一样把头转过去,“你看我干嘛?”
青年被她这活像没长脖子的一个转头,吓得差点没从沙发上飞起来,安抚了一番自己的小心脏。
“你叫什么名字啊?”
“何玉。”
少年自来熟道,“你是中国人吧?我是西班牙人,我叫Jesus,王逆厘是我哥哥,你是他什么人啊?”
何玉平静的给他倒了杯水,看着青年的眼睛道,“从你们的角度来说,我是他的病人。”
青年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又放在膝盖上稳住,“我哥,好像是专治精神分裂的………哈哈哈哈……”
“你害怕我?”
Jesus心道废话要不精神病干嘛要住精神病院跟正常人隔开啊。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当然不敢这么说。
组织了一下有限的词汇量,他道,“我是个艺术家,艺术家也是个半疯,我怕你干嘛?”妈妈,我想回家……
何玉整个人像一张纸片一样靠在沙发上,她摊开后背仰着头看着屋顶道,“谢谢你,你刚刚救了我一命,你要是太害怕了,就走吧。”
Jesus看见了她张开双臂时,从衣服下露出的绑着绷带的手腕,绷带下似乎还在有血液不断的渗出来。
躺在沙发上的人像是不知道疼一样,像是祭坛上的羔羊,放弃了最后挣扎,准备用自己的精神战胜肉体的疼痛像神明献祭自己年轻的生命。
Jesus站在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了,这人死了怎么办?不走,这人是个精神病把自己弄死了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秦也瘦的就剩一把骨头的小身板,心一横,“我送你去医院吧!”
秦然买完菜开车回来,一开门就看见一副奇妙的画面。
自己的前男友出现在了自己家背着自己的妹妹往外走。
秦然觉得这画面冲击力有点大,要么就是自己没睡醒看错了要么就是自己在梦里。
他伸手扶额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完全相信我在Nili创造的虚拟空间里了。”
门内的年轻人看见他也明显愣了一下,顿了好半天才道,“你住这?”
秦然,“……嗯…”
Jesus,“她割腕了。”
秦然,“……嗯……啊!我送她去医院。”
何玉坐在车里,几年前的车祸一下子又情景再现一样出现在眼前,那些留在地上的血像是一条条蠕动的蛇一样爬了起来捆住她的脖子,束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双眼通红的去抠汽车的拉手。
秦然看了眼后视镜,“小也,你干什么?”
车门打不开,何玉越来越急,开始拿手一拳一拳的死命去砸外拉手。
秦然心烦意乱,忍不住回头吼她,“大早上你发什么疯,赶紧把手拿开。”
何玉哭着道,“我求求你,我不坐车,我不去医院,你放我下去!”
秦然叹了口气,只能把车门锁打开。
何玉打开车门直接从车上滚了下去,她连滚带爬的从车里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
秦然赶紧下车去追,一把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来,“小也,你怎么了?”
何玉浑身上下像是被碎玻璃渣子插过一样,疼得眼珠子憋的发红,她拼命推开秦然,哭着问道,“你为什么不在那,你去哪了?!”
秦然被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的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呢?”
何玉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个嘴巴子扇了过去。
皮肉接触时清脆的一声,秦然愣的半天都没动弹。
“茫茫死的时候,你到底在哪?那些人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走,你自己要往后缩,凭什么要把我也送到国外来!”
秦然还没从被亲妹妹甩了一巴掌的情景中回过神来,劈头盖脸的听了她这一顿骂。
站在原地足足有半分钟脑袋都是空白的,像是死机了一样,就剩个空壳子站在秦也面前,看着她声嘶力竭的表情。
他手有些控制不住的打颤,北欧实在是太冷了,冻的人心口都疼得慌。
秦然只觉得眼前也开始一阵阵的发黑,耳边似乎能听见心脏顺着血管一下一下擂鼓一样的跳动声,他控制不住的扶了一下车身。
一股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爬,瞬间就把他浑身的血给冻了个拔凉。身上唯一一点热乎的地方只剩下被秦也打肿了的半边脸。
Jesus在他面前手脚并用的说些什么,秦然木然的看着他的嘴在动,那人手舞足蹈的都快打到他鼻梁上去了,他却连眼睛都没眨。
一瞬间像是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关节有些麻木的撑着自己的躯壳,他觉得自己跪下去可能这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有什么死撑着的东西,撑着的已经麻木了的关节被人拿着凿子劈了个豁口。
撑不下去了……
没接着人往回跑的王逆厘正巧赶上这一幕。
他上前拍了下秦然的胳膊,“秦然?”
秦然晃了晃,深吸一口气,好像才想起说话一样,张开嘴还没说话,猛地把头偏到一侧就开始剧烈的捂着嘴咳嗽起来。
秦然捂着嘴被呛得喘不过气,脸飞快的顺着耳根子一路红了上去。
然后,血就顺着指缝淌了出来。
Jesus“嗷”的一声叫了出来,“Vomitósangre!”
王逆厘瞪了他一眼,“你瞎啊,这是鼻血顺嘴淌出来!”
秦然头重脚轻的攥着王逆厘扶着自己的手,气若游丝的捂着嘴道,“你送小也去医院,我去洗洗。”
他声音嘶哑,语气平淡,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巨大能量,王逆厘这种惯不会看人眼色的都能感觉出来他在忍着什么事。
王逆厘看了眼一旁傻站着的弟弟,给他使了个眼色,拉着蹲在一边头疼的缩成一团的秦也走了。
医院里下午时分的阳光金灿灿的撒了一屋子。
躺在病床上的姑娘脸上一层细细的绒毛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光,柔和的像是油画里的人。
留了一条缝的窗户吹进了些许微风轻轻的吻在她的额头上,撩动了几缕青丝。
王逆厘没忍住好奇的伸手拿指尖轻轻探了一下秦也额角上的绒毛。
“这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总是跟自己过不去呢。”他心说。
手机振动了一下是Jesus给他发的消息问他别墅里面有没有给低血糖病人吃的备用药。
他抬手刚准备打字,手有些抖直接摁了旁边的+,旁边病床的老人下床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他的胳膊一下。
王逆厘分神去扶人等再回过神来就看见手机里面多了几张糊的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照片。
还有一张……
是秦也。
那是一张角度和光线全都选的一点水准也没有的照片,床上的人眼底乌青,嘴上还有些干裂的发皱,像是刚过了正午时分被晒得打了蔫的花,颜色艳丽是真的,生气寥寥也是真的。
王逆厘删图片的手顿了一下,让它留在了手机里面。
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送到医院来的,她醒过来的时候,正在挂水,冰凉的输液顺着针孔流进血管。
她后知后觉的被冰了一哆嗦。
头顶上响起一个声音,“醒了?”
秦也伸手使劲揉了揉脑袋,“我怎么在这啊?”
王逆厘把手里的药剂说明书叠好,放进盒子里,正了正衣服领子,才开口道,“你发病了,这一次是个叫何玉的十三岁小姑娘,她割腕了。”
秦也试探着抬了一下右手,没抬起来,手腕割裂开的皮肉扯的她手指头连带着心尖尖都疼得一哆嗦。
王逆厘道,“秦小姐,我觉得你还有些事没有说出来,你对你哥哥应该是有些怨气的。”
秦也被他这一声“秦小姐”叫的浑身上下都抗拒,她道,“问这种事情,还是应该装的关系亲密一点问的比较好。”她顿了一下道,“你叫我小也吧!”
王逆厘看着秦也的表情顿了很久,好半天只是皱眉看着她,像是决定终身大事一样,最终勉强开了金口应下,“好,小也,你对你哥哥有没有什么怨气?”
王逆厘的声音很好听,没有很沉的磁性,总是不急不缓的像是在讲述一段漫长却不枯燥的岁月,让人想到秋天午后的阳光。
干净而温暖。
秦也躺在床上听他这么叫自己,没来由的就开心,她瞟了一样墙上的钟表,下午三点钟,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时间。
像是得到了某一种科学家在精神上的共鸣,她笑了一下,道,“这件事我没怪过他。我只是怨他只知道一味地躲,还要拉着我一起躲。很奇妙吧!明明那些人才是做错的,我们却要躲起来。加害者逍遥法外,受害者却要躲在人后怕见人。”
王逆厘头一回见她笑的这么开心,不是为了礼貌性的微笑,也不是为了去掩饰什么。
他心里想她这样笑的时候其实很漂亮。
王逆厘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他说,“加害者若是能有同理心的话还要心理医生干嘛?”
秦也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她才说话,“王医生如果不做心理医生了想做什么?”
王逆离转了转手里的药盒子,笑了一下,“不知道,可能早就死了吧,活不到现在。”他停了一会,像是转移注意力一样看着药盒子后面的注意事项,“我爸妈是杀人犯,我妈还怀着我的时候就被判无期了,我十岁之前一直住在孤儿院,我爸是个逃犯,时不时的过来看看我。我小时候的愿望是当警察然后……把我爸杀了……”
秦也靠在枕头上道,“这么一说咱俩还有个共同点,我小的时候是想杀了我妈。”
王逆离看着秦也,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姑娘脸色苍白,天色已经暗了,病房里没有点灯,她的眼睛亮的像是星星一样,温和湿润的大眼睛里面全是悲伤。
嘴角挂着一个几近于格式化的微笑。
“你以后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笑的。”
秦也愣了一下,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人跟自己说过一句一模一样的话,想不起来是谁了。
像是穿过一段漫长的血肉模糊的记忆,心里面一条拥堵多年的河道被一条不远万里跋涉而来的溪流缓缓冲开,一瞬间万物生长。
秦也心道大概是之前在书上看到的孤岛效应。
在海上漂了很久的船终于靠岸了,明明不是要到的地方,船却很高兴,但到底不是想要到的地方早晚会离开。
秦也胡乱的晃了晃脑袋,看了眼吊水道,“回家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