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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煦走了。荀朗却仍是死死搂住凤翎的腰,没有放开。
凤翎也还没有从这场谈话中缓过来,甚至忘了跟上鸿煦,去追问他今日的话里究竟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过了许久,只听见荀朗在她耳边轻轻道。
“莫怕。他不过虚张声势。”
“你如何知道?”
“他说话的语气神情,精明强干,哪有一点往日的模样?”
“说的……说的也是,活像是被附了身。”
“被谁附了身?”他的声音吹到她耳上,又轻又柔,却透着藏不住的寒意,“谁呢?”
凤翎一惊,腰上冒了冷汗。
荀朗终于松开了禁锢。
凤翎扭回头,才发现他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你刚才说饿了。我带了家乡土产。你想不想吃?”
……
饭点早就过了。凤翎一点胃口也没有。可是荀朗准备的确实是一道珍馐美馔。
从长安带回的桶里,竟然装了一尾活生生的四鳃白鲈。
白鲈产于崖州锦江,生性娇贵,一旦离开产地,不出三日,必然死亡。
当然,要活鱼入京也不是全无办法,秘传有黑市商人,为谋取暴利,也曾尝试转运。用最快的船昼夜兼程走丰河水路,由行内高手用锦江水精心饲养,每养一尾鱼,要备足七缸水以供更换,如此折腾讲究,十尾中方可有一尾得活。
吃货本性发作,凤翎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活像一只馋嘴狸猫。
荀朗见了,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大象无形。咱们来个鲈鱼堪脍,不费油盐……好不好?”
凤翎点点头。她执意要帮厨,荀朗拗不过,便吩咐她打了一盆干净的泉水候在一旁。她虽爱吃鱼脍,却也是第一次看荀朗操刀片鱼。
凤翎瞪大眼看荀朗如何料理。
备用的青瓷圆盘放在案边,盘中置了泉水凝成的寒冰。
鲜鱼躺在案板上,活蹦乱跳,垂死挣扎。
荀朗握着一把柳叶小刀,迟迟没有动手。
凤翎等了一会儿,终于心急,主动请缨:“要不……我帮你敲死?”
荀相并不领情。
“敲死,肉就腥了。”
凤翎诧异。
鱼跳成这样,不敲死如何能片?
荀朗也不解释,按住鱼身,将刀尖轻轻刺入鱼眼后半寸处。
那鱼受了这一刺,竟然立刻停止了扑腾,直愣愣躺在案板上,大口吐息,再不似方才那般蹦跳。
凤翎瞠目结舌,又现出了童年时的痴相。
荀朗暗自苦笑。
大概在她看来,自己演的这一出,简直像种邪术。
其实鱼和人一样,头上也有死穴。金针入穴,挑断经络即可镇魂麻醉。这在博大精深的荀家医道里不过是个末技。但是末技,也足够吓人了。
天子犹在发愣,荀相已调转刀头,开始片鱼。只七八下,但见细白鳞片纷落如雪,一条光鱼顷刻呈现于刀俎之间。
正如荀朗所料,这样强烈的刺激下,鲈鱼也没半点挣扎,依旧乖乖昏睡在自己散落的鳞片间。
青瓷盘内的寒冰遇上屋内炭气,氤氲蒸腾,衬得这“邪术”越发诡异。
凤翎已经彻底看呆,直到荀朗朝她望,才醒过神,舀起泉水,冲净案板上的鳞片。
利刃再次进入鱼身,这一次更加利落,刀法又细又匀,片下的鱼肉被整齐摆入冰盘中,淡淡绯色,仿若桃李。
“子清,你的左手……”
凤翎显然再一次被震惊了,这一次不只为诡异的料理方式,更是为主厨人娴熟超群的刀法。她不曾想到,不过三四年光景,残了右手的荀朗早已将左手练得出神入化,却直到今日才让她见识到。
荀朗闻言抬头,望了望凤翎,复又低头去解鱼背:“主公容臣做了老饕,食髓知味了这些年。乡野间鲈鱼堪脍,质朴甘美,能尝一回已是人生极乐,何有尖刺卡在肉里?”
凤翎面上微红。
荀朗却面不改色。
他这话是开解她,也是宽慰自己。
云游三年,当日龙门断指之恩犹如尖刺,****扎在她心上。
他当然可以借这一只残手的恩德博取她的愧疚与同情。
可他不愿。
这半生,为了活命,他不只会风流潇洒,更常常哭笑俱全,演出许多丑陋的面目,或者张牙舞爪,或者苟且卑微。别人怎么看他,他并不在乎,反正那些看他演戏的“观众”都不曾驻在他心里。
唯有她,不一样。
她是他养大的凤凰。一生一世都休想飞走。他造就了她,也必需死死压制住她。
他已经习惯了凤翎的仰慕。被她看轻或者可怜,哪怕只是一分一毫,都会叫他难以忍受。
鱼片好了。
刀俎之间没有多少血迹,鲈鱼的背脊却已白骨森森,肚皮上更是只剩下薄薄一层隔膜,隐约能够看见里头的脏器。
一身血肉变成了满盘鱼脍,这尾鲈鱼的嘴竟然犹在张吐。
“它……还不曾死?”凤翎吓掉了手里的水瓢。
“解了穴,放进水里,大概还能游。”
“难道鱼脍都要这样活剐?”
“也不尽然。只是我家从来就是这个做法,这样做是最美味的……”
凤翎看见荀朗说这话时的眼神,悲凉里藏着一丝戏谑。
凤翎想起来了。
他曾用这样的眼睛看着自己残缺的右手。
也曾用这样的眼睛看着凤翎胸前的荀草。
这眼神让凤翎脊背发凉。
凤翎觉得,恍惚间,自己和荀朗都变成了那条鲈鱼,被搁在刀俎之中,血肉剥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能游……血肉都没有了,还能游?”
“有一口气,就要游。”荀朗面无表情,语调更是平静得仿佛没有了活气,“你想见识一下吗?小时候,我曾见过这样一尾鱼存活了足足半天。后来肚子撞裂了,肚肠散得满缸都是,还在游……”
“宰了它。快些。”
发现她一脸恐惧,荀朗重新握起刀,照着鱼的背骨与头相连处轻轻一截。鲈鱼终于住了嘴,无声无息地了结了痛苦。
“君子远庖厨。不该叫你看我做菜。”
他讪讪一笑,眼中却笑意全无。
不知为何,凤翎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荀朗自顾用艾菊泉水洗净手上的血腥。凤翎只得做出嘴馋的模样,低头夹了一筷鱼脍,沾了料,塞到嘴里。
“你说得对。果然美味。”
荀朗早已将手洗干净了,却仍将一双手死死按在铜盆里。他怔怔望着冷水里那双残缺惨白的手,愣了许久,忽然缓缓道:“十万两千钱,是我取了,用在了崖州,因为我……不想把它留给鸿昭。”
荀朗的解释坦白而合理。可是凤翎不想听。
鱼肉太冷了,冻得舌头都有些麻木。
再吃一块吧。
凤翎想。
再吃一块,就能想起锦江的味道了。
她边嚼边笑:“取得好。军师从不叫我失望。也算咱们没有白遭那一回罪。我在堡里那几天……”
“是六天六夜。”
“嗯?”
鱼脍滑下肚,鲜味从喉口回甘出来。
凤翎抬起头,看见他脸色惨白,一向坚毅的唇线竟然在微微发抖。
“六天六夜,我不知道你在那里……活活疼了六天六夜……我让……我本来是让……”
凤翎发现他开始回忆那个她最不愿想起的夜晚,甚至试图告诉她自己在龙门堡外到底做过什么。凤翎一惊,慌忙打断了他的话。
“对了。你那时曾问我究竟吃错了什么才会血崩。”
荀朗住了口,望着她微微蹙眉。
“我不好意思讲。”凤翎的脸上浮现出不合时宜的笑:“因为我喝的是鹿血酒。催/情助兴的鹿血酒。睡男人用的。”
荀朗冰湖一般死寂的眼睛里终于现出了惊异。
经过努力,她的无耻更加自然。
“睡男人这事,开始确实是很讨厌。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就食髓知味,欲罢不能。那次,我睡得太舒服,就忘了形,吃了酒,才会突发急病。真是自作自受。”
荀朗显然被她的话击中了,眉头紧蹙,甚至忘了维持淡漠和优雅。
凤翎明白,即使龙门堡全是一场设计,他也不会连的她血崩都设计到。荀朗是珍视她的。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加珍视。早在那些久远的岁月中,早在她还只是个不值钱的庶公主时,是他,毕竟也只有他,看到了她的价值,甚至把所有本钱押到了她身上。
他们是彼此最重要的活命本钱。
他们离不开彼此。
荀朗设计了她又怎样?
她知道了真相又怎样?
她从没有怨过他。
她卖身,他数钱,命里注定,一切都不会改变。
凤翎不想听他的实话,她怕彼此都受不了那种撕开伤口,鲜血淋漓的场面,就好像鲈鱼被撞破了肚皮,肚肠散得到处都是……
如果今日这一出终了时,非要有个人来扮演丑角,那么,像过去一样,凤翎希望那个人是她自己。
她笑眯眯的,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剔骨钢刀。我只知贪图肉/欲,才会咎由自取。龙门堡里,若不是你来救我,我早就和这鱼一样,肠穿肚烂……”
荀朗的心越缩越紧,他太熟悉她说这话时的腔调了。
从她吃下他煮的第一碗粥开始,她就是这样,插科打诨掩饰他的罪恶。
她这个主公又傻又无耻,还是个贪欢好色的花痴。因为她很糟糕,他才有理由去当辅助她的圣人,维持他们的共生。
十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她咬紧牙关成全体面。
总有一天,她烦了,怨了,不愿再成全。
总有那么一天,他连这点体面也……
荀朗走近了,俯下身,逼视着她,声音又轻又哑,仿佛从干涸的缝隙里挤出:“别跑……你恨,可以宰了我……别跑……”
凤翎被逼到了灶边,退无可退。她听不懂他的话,也被他的模样吓住了,愣了片刻,才轻轻道:“宰了你?为什么?我不跑……我没地方可去。虽然烂了,臭了,只要有一口气,还是会游的……”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他扣住她的后脑,将她的嘴死死压在自己的唇上,咽下了她的实话。
荀朗失了态,他甚至忘了自己扣住天子的手还是湿的。
更要命的是,心口涌起的气血让他难以自控,亲吻很快变成了啜吸,甚而转变成撕咬。
凤翎被咬破了唇舌,吃了痛,惊恐地往后躲,可是根本逃不掉。
他身体是冰冷的,嘴唇与双手全都战栗着,力道却大得惊人,仿佛一只即将魂飞魄散的鬼魅,要从她的血里汲取最后一丝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