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帝君鸿煦的千秋寿诞。长安城大放花灯,天台宫热闹非凡。各方势力都来上寿,鸿家兄弟一一应付,自是十分忙碌。
吴夫子到城里对账,也是不得清闲。
“账簿”上的差错让夫子皱了眉,刚要开口,旧病复发,又捏了拳抵在唇上轻轻咳了起来。
长史杨徽一脸忧虑,奉上茶水:“前番主公的肺疾已渐好转,如何……”
荀朗想到这全是源于自己那夜的失态,不由神色一黯。他接过茶,喝了一口,把涌上的气血压下去,方略略摆手,回复了风雅:“贪凉多吹了些风。不妨事。”
“主公要保重才好,莫要过度操劳。”
征事裴综手捻长须,小心观察荀朗的气色。
他刚从地方上回来,却不想两年的“归隐”不但为这青年主公的脸上添了几分沧桑,竟把他眉眼间仅存的一点锐气也磨掉了。眼前这个和顺的夫子与当日在龙门堡诓来诸侯,只手“翻盘”的枭雄简直判若两人。
“敬文,”荀朗笑望着裴综,“你来教教公志咱们的根本。”
裴综拱手领命,转对杨徽道:“公志,请问主公东巡这些日子,内阁里的清流能够一直维持,不曾被鸿党冲散。靠的是什么?”
杨徽想了想,犹豫道:“主公的……英明神武?”
一句马屁说得荀朗、裴综都笑了。
“我的英明神武……我这病残之人再英明神武,能够调派那些封疆大吏?镇住鸿家两位殿下?”
裴综蹙了眉。
“主公莫要如此自伤……”
荀朗笑笑,并不介意。
“此非自伤乃是自知。”
说罢一抬手,仍要裴综继续教导后辈。
“公志。”裴综对一脸茫然的青年道,“所谓相克相生。咱们要感谢鸿家,压住了诸侯,树起了真神。有了真神庇佑,清流才会维持至今。”
“裴公的意思是……天子?”
书生总算开了窍。
他接了死去薛公琰的班,在相府管的是机要文书,所以对人事这一套却还不大擅长。
裴综对小同僚点头笑道:“主公曾经教导,无论何时,都不该忘了发家的根本。更不能把账做乱。”
杨徽张着嘴,茫然地“哦”了几声。
“敬文说得不错。”荀朗微微一笑,点数着册页,轻轻道,“这个,这个,还有……恩,这一个,都是根子上长出的,不可妄动。”
杨徽走进一看,发现荀朗说的这些人仕进方式,出身背景,性格脾气都完全不同,主公缘何能断定他们的后台就是御座?
“可他们……”
杨长史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看见荀朗抬眼望了望他,立刻明白了,主公心里也有一本账,比他们手里的更更细更厚。
“属下明白。立刻便纠正账目。”
“至少现在还不要动。”荀朗将“账册”递回杨徽手里,自取了案上杯盏吃茶,品了一口,又道:“剩下的那些若是要办,也须一击即中,不可留下机会,由着死灰复燃。”
“全都有了妥帖的‘真凭实据’,主公放心。”
荀朗点点头,忖了忖,又道:“哦……还有,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劳动廷尉。刑讯逼供太过难看。若能舌头底下把人压死是最好的。务必要把这些账……”
“属下明白,要借鸿家的刀来杀。”杨徽忙拱手回禀,“御史言官,相熟的诸王还有民间喉舌,已然摆好了阵法。等收网开始,再请主公运筹帷幄,亲自督阵。”
荀朗微微点头,便不言语。
杨徽正要递上第二件文书。却有主簿来报,有客求见。
荀朗看了名刺,忖了忖,让人引客至画堂待茶。他与两个属官处理完了剩余的文书,方移驾会客,由裴、杨二人在外留守。
“相国大人万安。多日未见,妾甚是挂念。”
来的是夏攸宁,貌美如花,嘴甜似蜜,一见面便行大礼。
荀朗忙搀起娇娘。
“郡主多礼了,折煞荀朗。何况我已归隐,是方外山人。”
攸宁娇滴滴笑道:“妾非拜君之职,乃是拜君之才。”
荀朗笑了,想这郡主果然伶牙俐齿,绵里藏针,在对付男人一事上确要比自己那外强中干的主公强十倍。夏翊会送她来,也算人尽其才。
宾主落座吃茶,寒暄客套,不在话下。
茶吃到一半,夏攸宁忽然泪光盈盈,低头不语。
荀朗知她要入正题,便蹙眉关怀道:“郡主因何怏怏不乐?”
攸宁叹了一声道:“妾孤身远游,不得奉亲,为此常夙夜忧叹。近日接乡人来报,说我家父王又染疾卧病……”
“哦?乾王乃北疆擎天巨柱,实在要保重贵体才好。明日我便遣座下名医北上,希望能相助一二,聊表寸心。”
“多谢相国关怀。”攸宁起身又是一礼,接着感叹道,“相国虽怜惜蕃邦,怎奈心病难医。”
“郡主的意思是……”
“与朝廷的联姻已经拖了两年。每拖一日,父王的心就更加不安,犹如滚油煎熬,因而病起。这全要怪攸宁无能……”
美人楚楚可怜,几乎就要哭出来。荀朗便不言语,想云梦乡里的娘子只知操劳家务,自吃辛苦,若她能像眼前这个婆娘一样装一副哭哭啼啼,娇娇气气的模样向自己求饶。甚至以身体做刀,红绡帐里戗杀无数英雄。说不定,他也会上她的当,甘愿中一回美人计吧?
她装不像,所以鸿昭才那样笃定,所以他才那样恨……
“相国云游在外,攸宁孤立无援,只怕……”
佳人一脸为难地继续做戏。
荀朗回神道:“联姻一事,必然能够成功。与朗在不在朝并无关系。”
“相国……此话怎讲?”
“郡主冰雪聪明还要朗来饶舌吗?”见美人继续装相,荀朗微微笑道,“乾王想要假借鸿昭之力消灭夏睿残党,并吞羌戎二州。鸿昭自然明白乾王心思,必会答应联姻,以求稳住局面。”
“那么说来……羌州……”
“不过……他并不会真的调用兵马助阵,不过陈兵州境,坐收渔利。一旦王庭攻败了夏睿,那么不待乾王有喘息之机,虎豹军便会立刻倒戈相向,收复北疆。”
“这?!”夏攸宁花容失色,十分惊异,“他竟如此绝情?但不知他要从哪边攻杀?”
荀朗望着她佯装无知的眼睛,方才明白,鸿昭的出兵路线才是这个女人真正关心的。
他挤出一脸遗憾,轻轻叹道:“鸿昭用兵,虚虚实实,变化无常。我……不能知。”
攸宁垂首,装出失望。美目偷偷转动,暗忖这病狐狸又要作什么怪,自己倒要小心才好。
“不过……”他话锋一转,笑道,“郡主可知,这二年,鸿昭理政,花费最多的一项军备是什么?”
攸宁摇摇头。
“马匹。日行千里,耐力极佳的西狄骏马。所以,以朗看来,鸿昭的战略不似其父,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靠蚕食挣回战果。而是出其不意,长途奔袭,直插王庭。所以……哪一个方向都可能出兵。”
攸宁愣住了,这一回的惊慌,是真的。
“乾王若想自保,仍有一个方法。”荀朗望着攸宁惊慌的脸,顿了顿,悠悠道,“羌州诸侯时常寇边,每回打完就跑,弄得鸿昭不胜其烦。乾王在我朝与羌之间犹如屏障。鸿昭留着乾国正是为了清净备战。羌戎是狼,鸿昭是虎。二狼尚在,恶虎犹俱。”
攸宁恍然,微微点头。
“留着夏睿和羌州,便是留着乾国。乾王大可与鸿昭一样,一边养寇,一边备战。鸿昭想借联姻麻痹乾王,依郡主的柔情与聪慧难道不能……还其人之身?”
夏攸宁望了望荀朗,忖了忖,做出一副乖巧。
“攸宁明白了。只是……还有一事……”攸宁红了脸,十分娇羞一般,“说来不成体统。本不该染污相国圣听。只是……妾在长安没有亲人。临来之时父王与我说,相国大人仗义贤明,若遇烦难,必会与妾化解,要攸宁事您如父。”
荀朗本在吃茶,听她这样一说,险些绷不住,把茶喷出来。咳了好一阵,方才缓过来。
这小妞也太会胡扯了。他不过比她年长六七岁,如何能生出她这么个大闺女。
“乾王抬举了。朗实不敢当,但不知郡主遇上了什么烦难?朗若有化解之法,自当效力。”
美人垂首,泪光点点,十分娇柔:“我本以为鸿昭其人血气方刚,容易攻略。只要加以时日,必然水到渠成。可来了这二年,我才知道我的夫君心里已塞满了旁人。”
攸宁一句话,还是让荀朗平静的脸上涟漪微起。
“郡主是说……”
“当朝天子。”攸宁看着荀朗阴郁的眼神,越发做出可怜相,幽怨道,“他与天子情深意笃,天子在朝时每每招他侍寝。那碧眼儿告诉妾,就连云中君都是他二人在甘泉何村野he所得。据说那一夜,天子贪欢,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最后是昏迷了被抱回庐……”
杯盖自荀朗的手里跌落下来,摔到案上,差点碎裂。
清脆的撞击声把攸宁吓住了,她瞪着无辜的眼睛,讪讪道:“相国恕罪,是攸宁……多言了。”
荀朗仍是笑,伸手拾回杯盖,悠悠道:“郡主勿怪。残缺之人失了礼仪,这盖子有些滑。”
攸宁见他脸上虽维持风雅,手上却漏了怯,一只伤手拾了几下才拾起杯盖。她便明白了其人心中已乱,不由心中暗喜。
人吃五谷,与凭虚御风的神仙不同,便是再高明的人也难免有死穴。看来攸宁找到了荀相的死穴。
“郡主乃闺阁千金,那些闲话谣言,还是勿要轻信轻传。”
“妾造次了。”夏攸宁惶恐道,“我原本还想若能断了夫君与天子的情义,联姻一事才更能做定。”
荀朗眉梢微挑,淡淡笑道:“即便谣言属实。郡主难道还有迷魂之法么?”
“妾虽不会迷魂,却也有些办法。”发现荀朗看自己,攸宁越发笑得讨好,“此事不同军国大事,乃是儿女风月。妾是女身,自然比相国更知道些女子的心肠。此刻维系天子与我夫君的其实只有一根红线啊。”
“你是说……”荀朗忖了忖,咬牙道,“云中君?”
“相国高见。”
攸宁娇娇而笑,荀朗的眼中露出一线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