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了东皇的鱼符,“床头娘娘”凤翎显灵更加便利了。
鱼符像一条线,拴着天子这只在外野游的风筝,攥住线头的人当然是东皇鸿昭。凤翎知道这是奸贼的伎俩,但是能够长驱直入地去见儿子实在是件好事,所以也只能乖乖中计。
说到底,鱼符不是线,凤骅才是连着凤翎与鸿昭的线,长在凤翎心里,扯也扯不断。硬要挖出来,就会鲜血淋漓,凤翎只怕也就没有了活气,荀朗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带她回来。
凤翎领着子清的情义,也要顾着他的脸面,所以每次潜回宫都是偷偷摸摸,并且一直不让鸿昭知道她就在长安城外。若不是那一晚,疑心已久的东皇,亲自“出猎”,把她追到树上。
知悉消息的荀朗,又刻意泄露线索,想叫鸿昭冲冠一怒再次吓跑天子。云梦乡的秘密还会一直被保留下去。
鸿昭知道了秘密,却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甚至强压住劫回她的冲动。
他因莽撞,中了一次计,与她隔绝了整整两年。他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猎人要想斗过狐狸,就必需比它更狡猾,他也开始学习忍耐。
每回荀朗外出,就是凤翎回宫探子的时间。可“床头娘娘”的这张脸毕竟太过招摇,便是换了宫装也不济事,她又没有白芍那样易容的好本事,所以大多数时候,天子即使回来了,也只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躲在帝君的幽篁馆里装神弄鬼地教育儿子。
所谓教育,主要任务就是喂食和讲故事。天子陛下没多少了不得的学问,所以疼爱孩子的方式并不比一只母鸡高明多少。抱着亲儿凤骅喂甜糕,看着养子宝宝和它的“王妃”抢竹子吃,就是凤翎最欢喜的时光了。
黄昏时分,鸿煦的辇车照例来“偷渡”天子。虽然凤翎曾说有了鱼符,她可以自行离宫,不必每回都辛苦鸿煦来送。可鸿煦说那是他的职责所在,镇守天台宫的石兽虽然趁着天子病笃,御座空虚的机会,堂堂皇皇临了前朝,可毕竟他还是她的“后宫”。
凤翎并不晓得,那一天,初回长安,她托徐婉贞的门路入宫寻到帝君时,鸿煦有多么惊喜。
“帝君哥哥,这城里的男人都像疯狗一样地找我。狗咬狗,一嘴毛。我实在吓死了,这才躲了一年多。可是……我……我想儿子了。求你想办法让我能常常见到他。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可以相信的。”
她眼泪汪汪望着他,风鬟霜鬓像个农妇。她来寻他,并不是因为想他,这是鸿煦早就知道的,虽然难受,却也无奈。
好在那一句“相信”,到底宽了他的心。
她回来了,这便够了。
今日,成姬夫人丧期已满,文武臣工和在京的外蕃诸侯汇集在麟德殿,要为鸿煦二十五岁的寿辰喊一声“帝君殿下,长生无极。”
凤骅欢欢喜喜给父君和“娘娘”磕了头,便去自己的超然台换礼服准备参加鸿煦的寿宴。
今日会有他最喜欢的《斗天门》,热热闹闹,十分精彩。帝君并不觉得在自己的寿宴上表演杂耍武打有失体统,只要小娃娃看得高兴就是了。
寿宴要开始了,“床头娘娘”却要回去了。
“可惜了绮罗的好戏文。我到挺想她的。她演的睿宗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凤翎坐在辇车里,隔着窗看着天台宫的璀璨灯火叹道,扭头见鸿煦正死死盯住她,不大高兴的样子,她忖了忖堆起笑谄媚道,“当然了,比帝君哥哥还是差一截的。”
鸿煦微微笑道:“陛下若留下来吃酒看戏,想来也没什么妨碍。我命人垂帘,陛下可以在里头……”
“冒充你的情fu是吧?”
她嬉皮笑脸,他咬牙切齿。
“是啊。”
突然,天子眼珠一转,舞起了兰花指,一指车帘,趴到鸿煦身边,娇滴滴捏着嗓子唱起戏里旦角的声腔。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帝君殿下,婢子恭候多时,已经醉了。哎呀呀,酒撒到殿下衣衫上了,婢子与殿下擦拭……”
边说边学起上一回撞见的宫女献媚的样子,扭扭捏捏在鸿煦身上抚摸,最后实在绷不住了,也被自己装妩媚的样子恶心坏了,转回身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他静静看着她在自己身前打趣,心跳得既沉又急,脸上含笑,喉口发酸,终于轻轻抬手想去扯她的衣袖。
“留下吧……我让她们垂帘……”
凤翎没见着鸿煦的表情,嬉皮笑脸坐回去,靠在几边又无奈地叹了一声:“可我怕子清又突然回来,牵扯出许多麻烦,上一回就……我还是要快些回去。”
鸿煦怀抱一空,心口一凉,怅然失了神。
“哦,对了。”凤翎自怀里掏了一阵,掏出个物件,放在几上。发现鸿煦怔愣,诧异地唤:“哥哥?哥哥?”
“哦,”鸿煦忙收回凄惶,看着她明艳的笑脸,“陛下。”
“我也有件贺礼。”
“陛下赏赐的那些……”
“哎呀。那是‘挺尸’的天子给的赏赐,跟我并没有关系。凤翎要有自己的心意。”凤翎坐端正了,笑眯眯双手奉上礼物,“远之哥哥,长乐无极,万事顺遂。”
鸿煦敛容危坐,郑重接过了,发现是一只牛皮小包,里头藏了一把小刀,这刀长只几寸,长相奇怪,又像镰刀,又像钩子,粗粗黑黑,并不是什么绝世兵刃。
正疑惑间,却听凤翎道:“我没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的,这里的一切是耀之给的,乡下的一切是子清给的。只有这个,的的确确是我自己的东西。”
“这是……”
“是水草刀。我见哥哥闲了,总去太液池垂钓,可这个季节水草疯长牵住鱼线。你又不喜欢麻烦人,让他们清理。鱼竿都蒙尘了。我在乡下看那里的渔翁用这种割草刀,系上鱼线先扔下去一拽,就可以清理出一小片釣区,十分灵便。我同乡里的铁匠师父学,用他打刀剩下的料,亲手做了一副,铜与铁的比例刚刚好。”她说着伸过手接过刀,指点说明,“哥哥,请看这里是挂线的。牛皮套也是我自己做的,粗针大线不好看,不过尺寸正好,放在里面可以随身携带,哥哥下回可以试试……”
她说得起劲,却不防手被帝君牵住了。
“恩?”
“打铁……”
鸿煦看着那只手,修长的蜜色指掌间舞刀弄剑留下的伤口和茧子还在,且又新添了些劳作的痕迹。
“两年磨砺……陛下的手……粗了……”
他喃喃自语。
“我……”凤翎面色一僵。
发现她又误会,黯然缩回手,鸿煦慌忙攥住了:“臣不是嫌弃。臣是……”他顿了顿,哑着嗓子,轻轻道:“心疼……”
他脸上绯红,手上轻轻发了抖。
鸿远之骄傲了一辈子,从没说过这样恶心矫情的话,他想,此刻说便说了吧,只怕以后也难有机会了。
“哥哥!?”凤翎一怔,惊讶地望着他,片刻,讪笑着缩回了手,“粗一些才好,省得乡里的婆娘笑我‘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是臣……”他想了想,笑笑改口道,“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贺礼。谢谢你……凤翎……”
鸿煦的眼睛太过澄澈,看得凤翎脸上发烫。
“哥哥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她笑笑四顾,发现了可以扯开话题的东西,一指辇车帘上的奇特坠饰,“那一个是什么?这么亮?竟要赶上灯火了。”
鸿煦轻轻叹了口气,笑道:“是……宁狄郡主送的夜明珠。”
“乖乖,出手那么阔气,巴结小叔子也太下本儿了。”
听她轻飘飘讲出“小叔子”三字,鸿煦蹙了眉。
“凤翎……母亲的丧期已满。你真要由着兄长去娶那位郡主?”
凤翎愣了愣,勉力挤出坏笑:“你是不是看嫂子这么漂亮,觉得有点亏?大不了,我让婉贞姑姑再从北方选一些异族美人来填塞后宫嘛。”
鸿煦色变,便不言语。
凤翎觉得自己玩笑过了头,忙讪笑道:“哥哥?哎!哥哥莫恼,我是胡说,我是放屁。”
“我知道,我当然已经不能……”
鸿煦垂首自顾喃喃,凤翎没有听清。
“什么?”
鸿煦抬起头,笑望着她:“兄长的心思,你也不明白吗?”
凤翎红了脸。
“什么心思……他的心思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鸿煦嘴角轻勾。
“母亲离世前已然出家,没有靖王妃的尊号。兄长又非她所出。联姻是国家大计,按理是可以夺情的。兄长不是个迂腐的人,比如父王过世时,诸侯趁乱袭于墟墓,他也照样戴孝出征,辣手无情。此番联姻,他却莫名地转了性,讲究孝道,执意替母亲守丧,不过是想把这桩麻烦的婚事朝后拖延吧。”
凤翎咬着唇,低头看手。
“哦……他还能有这种腻腻歪歪的心思……”
“大概……有的。”鸿煦等了一阵,不见她回应,便转了更加严肃的口气,“陛下,此事臣等该如何处置?”
天子阖了阖眼道:“两年前,贡女攸宁来时,耀之若是娶她,有三利。扬名……”
“臣已从阁臣的议论里听过陛下的高论。臣问的是两年后,陛下的决定仍是一如往昔吗?”鸿煦凑近了一些,敛容望向她,“要娶宁狄郡主的可是我家兄长鸿耀之。云中君的……摄政阿爷。”
凤翎抬起头,惊讶地望着他,她突然明白诡谲的秘密早已被对面这双干净的眼睛看懂,顿时面红耳赤,十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