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斩了下来,荀朗凭着本能抬手护住凤翎。
几个喽啰慌忙上来抱住郝连。
“大哥,你疯了?!”
这么一闹,刀便砍偏了,凤翎只听得荀朗闷哼一声,扭过头起身要去帮忙迎敌,却被他扯住了胳膊。
此时,山崩已经停止了,洞里的灯火越发幽暗。
“嘶……莫要轻举妄动。”荀朗咬牙在凤翎耳边轻轻吩咐一声,缓缓站起来,背过手,望着五个气喘吁吁的匪徒,傲然道,“尔等何敢放肆?”
见他面对如此绝境,依然气派不减,匪徒们到没了方向,就连郝连也有些愣神,僵持了好一阵,忽然,那个最年轻的喽啰崩溃了,带头眼泪鼻涕地跪了下来。
“尊神恕罪。实在是因为堡外的雇主背信弃义,竟然放下了……”
“可是放下了金刚墙?”荀朗的语调越发平静,“龙门堡是末代帝俊宇文恪所修,也是他最后的据点,内里阵法险恶,机关重重,他凭此与天下群雄对抗,竟然据守三月不败。传说门口的金刚墙一旦放下……”
“不错!”郝连粗声打断道,“金刚墙放下了,凭你是神仙下凡,也插翅难逃。”
荀朗轻蔑地看着黑脸汉子,嘴角微勾。
“神仙自然难逃,可本座是能够操控神仙的天官冢宰。只是不知你们是要玉石俱焚,一起完蛋,还是……逃脱活命呢?”
“这……”
郝连语塞,他立刻从同伙动摇的表情里看出了自己的危机,慌忙辩解:“别信他的,他……他是骗……”
只可叹,他的话还没说完,另三个喽啰也已经软了腿,冲荀朗跪了下来。
“求大冢宰指点迷津,饶我等性命。我们要活!要活!”
“要活?”荀朗默了片刻,冷笑道:“也罢。你们既然是九野的徒子徒孙,就该知道本座的规矩。欺师灭祖,违抗圣令的帮众该是什么下场?”
四个小贼听了,没有片刻犹豫,叩头道了声:“小的明白。”
说罢便立刻拔出腰间钢刀,转向了身后已经绝望的郝连。
荀朗对他们的反应还算满意,轻轻带过如坠梦中的女帝,让她背对着贼匪,悠悠对贼人道:“照规矩,天分九野,一块不得多,一块不得少。”
“遵命!”
凤翎还不曾弄明白情况,只听得身后内讧的匪徒们吵吵嚷嚷。
“大哥,委屈你了,谁让你得罪尊神呢?”
“还废什么话?快些!”
“你们?!兔崽子!反了,你们敢……”
凤翎没有亲眼看见郝连的下场,她只是看见对面的石壁上,灯火映出的人影,又黑又大,仿若鬼魅,喽啰们举刀扑向了匪头,人影扭成了一团。
郝连的惨叫声回荡在幽暗的洞窟里。
凤翎偷偷斜过眼,望见了荀朗的侧脸,映着昏黄灯火,他看着“行刑”的场面,微微笑着,还是那样温文尔雅,俊美不凡,比籽玉更高贵,比谪仙更出尘。
荀朗发现她在打量自己,扭过头,笑意缱绻,语气宠溺。
“就快好了。”
凤翎被他的温柔吓得发了抖,一低头却看见自己的衣袖上沾了血。
难道是……
不对,这血当然不属于被“大卸九块”的郝连。
却也不是她自己的。
凤翎略一回想方才的情景,猛然睁大了眼,慌忙向荀朗的背后望去。
映着灯火,凤翎看见了足够缠绕她一辈子的噩梦。
荀朗当然是天下少有的美男子,容颜俊秀,身材挺拔,可凤翎最爱的却是他的手。他的手,大概是这世上最美最巧的。
白皙而光华,修长而有力,指节分明,比例匀称,一双妙手,百样技艺,指点江山,烹调珍馐,随类赋彩,妙笔生花,对奕黑白,画娥眉,理丝桐,执刀笔,握兵刃……
几乎没有一桩事是荀朗的手不能做的。
多少个夜晚,就这双手,调制美味甜羹,温暖了吃货的胃与心。
可是此刻,荀朗的手……
废了。
他傲然负手,并不只为装出风度,吓唬匪徒。
就在他的背后,被隐藏起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食指与无名指连同一小块手掌全都不见了,那只白玉扳指已经完全殷红,虽然他用左手点住了腕上的穴道,可是血水依然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他替她挡的这一刀毁了一双妙手,更结结实实断送了辛苦习得的全部本领。
可他,竟然还是忍着,面容笃定,笑意缱绻,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凤翎眼前一黑,心痛得几乎窒息。
就在前一刻,她还在疑心这男人要为一己之私而利用她……
就在前一刻,她还在考虑脱困之后如何摆脱他的控制……
而他却……
她该当千刀万剐……
鲜血滴滴落下,他的脸色早已惨白。
可她不能说破,悍匪当前,唯有死撑方有生路。她只能死死咬着牙,任由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滚落。
对面的匪徒已经处理完了同伙,满脸假笑,目光贪婪地向他们走来。
“就尊神请引路吧。”
荀朗依然从容地笑着。
凤翎突然明白,一切大概都只是他的一出好戏,那逃生的密道根本就不存在。可戏却还是要唱下去,因为他想让她活,多活一刻是一刻……
十三年来,他们不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含辛茹苦,携手活下来的吗?
她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腰,他咬了咬唇,合了合眼,算是明白了她的心思,铠甲甲片间冷汗湿透,可他的腰身却更加挺拔了。
凤翎转过身,咽下眼泪,与荀朗并肩而立,静静望着满面鲜血,恶鬼一般的贼匪。
这里,才是她应该站的位置,他不动不摇,她又怎能朝三暮四?
如此赴死,倒也是个圆满两全的结局
……
君臣正要携手赴难。
突然,奇迹出现了,面前的匪徒惨叫着倒了下去。
“主公恕罪,属下来迟了!”
怔愣间,凤翎望见神兵天降的那一个疤面青年,和他带来的五六个绣衣武士,眼中复又燃起了希望。
“子超?”
……
自从帝俊覆灭后,龙门堡从没有像今夜这般热闹,沉寂了百年的古战场重又集满“鬼魂”。
龙门山地势险要,林深木茂,隔着崇山峻岭,长安城的官民百姓自然望不见山上的荧荧火光,即使望见了,也不敢想象此地的“精彩”。
虽没有明目张胆的旗帜金鼓,但是山野间埋伏的那些装备有别,服色各异,却严整有序的兵马,已经表明,这里进行的绝不是山寨火并,而是一场见不得光的“诸侯会盟”。
暗堡门外的山坳中,几十个顶盔掼甲的男人围定一个女子,气势汹汹,刀剑相向。
但见那女子软甲罩身,宝剑悬腰,花容月貌却表情狰狞。竟然是自郑桓逆案后一直龟缩府中,久未露面的归义王妃。
“逆贼凤藻!还不束手就擒,交出天子?!”
“不错,速速请出御驾!”
……
男人们声声叫嚣,女子却越发傲然。
密林间,隔着枝叶掩护,刚从暗堡脱逃的天子在荀朗、陈凌与绣衣使的护卫下,偏巧看到了这一幕。
在暗堡里的六天,她想过了种种可能,其中最荒诞不经的便是眼前的这一种。
她日防夜防,防着荀朗鸿昭,却不知祸患常积于忽微。凤藻,这个几乎已经失去全部资本的帝国“破落户”竟然钻了空子?
看到凤藻出现在堡前,她就知道自己大概是真的错疑了荀朗。
围着凤藻的那些男人……
凤翎认得其中的一些。他们全都是她当政两年来收拾过的“破落户”。
比如那个白胡子的是在郑桓案里首鼠两端的隋州刺史崔绪,那矮个子是因丢失云水关而畏罪逃跑的青州牧阮康,还有那个长脸大眼的,分明就是被秦骏达赶跑的雍州牧……
看来她的仇家们到齐了。
这些人都曾经手握雄兵,为地方豪强,却因各种缘由,被天子褫夺了兵权,他们有的“暴病而亡”,有的亡命天涯,有的闭门不出……
这些人的政治生ming早已终结,却在今夜的龙门堡里集体还了魂。
凤翎可没有功夫见识这些人小丑跳梁,她的热毒和荀朗的手伤都容不得她耽搁。
“我们快走吧,你的伤……”
“不忙,我看到个宝贝。”
“什么?”
荀朗笑道:“凤藻。”
凤翎一愣,咬牙道:“你别胡说了。”
“我不曾胡说。凤藻其人爱夸耀武功,又崇尚古风,是以她每次出游……”荀朗的眼睛望向了山间的那架二马戎车。
“你是说……”
“我确实不曾料到你会热毒重起,血流不止……”荀朗咬牙,眼中现出一丝痛惜,“若骑马下山,一路颠簸如何受得?”
“不妨事的,事不宜迟。”凤翎虽已经痛得发晕,到底不想因自己而耽搁荀朗的伤势。
“再等等,群凶云集,其势必乱,趁他们乱时……”荀朗扭回头,望了望埋伏在身边的陈凌,“廷尉大人……”
陈凌立刻会意:“卑职明白了。”
说罢,便带着几个绣衣使隐入了山林中。
山坳里,群鬼仍在作祟。
“呵……孤是大逆?”凤藻望着那些“破落诸侯”,微微一笑,“你们难道不是接了孤的邀约来抢购那件活宝的?如今看鸿军势大,竟然立刻变了脸,枉你们也曾是一方诸侯,却无半点胆色。岂不想,鸿家当年也不过是以区区校尉兴起,劫了天子才趁势做大。似尔等这般胆小怕事,只怕要被鸿贼碾作齑粉,万劫不复。”
诸侯们并不理她这套说辞,纷纷吵嚷,自相争执。
“不用理她。奉天子以令不臣。今日哪一个迎奉了天子,哪一个就是真正的忠良。”
阮康叫嚷着,准备带头进入洞中,却不防身后的崔绪一剑刺来。
阮康勉力躲过,恼羞成怒,提起宝刀,回身便砍。
“崔绪老儿!我待你不薄,你如何谋害我?!”
“尔乃反贼,如何不杀你!”
“我保驾在此,何为反贼?”
“此乃劫驾,何为保驾?”
“不须多言!刀兵相见,赢的便把皇帝取去罢了。”
带头的纷乱吵嚷,底下的兵马怎能坐视,纷纷摆出阵势就要开战。
……
林中的凤翎见到这副乱相竟摇头苦笑起来。
“你笑什么?”荀朗有些看不懂。
“子清,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是这么招男人喜欢的啊?你看他们为了抢我,都快抢破头了。真是疯狗一样的东西,恶心……”
荀朗脸色一沉,并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