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衙禁军营,中军大帐内,留守众将分列两旁,灯火跳动,气氛凝重。
太师荀朗持节而立,面色硬冷,诘问跪在底下的少年将军。
“慕容彻,你告诉我,何为金吾?”
少年的额上渗出了冷汗。
“金吾者,宿卫天子之将也。”
“那……金吾将军,临行之时,我是如何嘱咐你的?”
慕容彻暗暗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回禀道。
“死守上林苑,保护圣驾周全,不得……离开半步。”
荀朗冷冷一笑,悠悠道:“将军行的好事。”
“老师……”慕容彻一阵慌张,抬头望向了荀朗。
“中军帐内只有将帅,无有师生。”荀朗握紧节杖,凛然道,“本帅持节都督京师兵马,令行禁止,将军却玩忽职守,擅自入城。是把军纪当儿戏,还是对本帅治兵有疑义?”
“不……不是的。”慕容彻一听这话更加愧悔无地,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连连叩头道,“都督明鉴,末将不敢,万万不敢。”
众将见此情形,都有些惶惑。他们知道慕容虽然莽撞,却是迫于无奈,何况也并没有真的闯下什么大祸。
荀朗之所以这样严辞责问,不过是要在众将面前树信立威,明法纪,正纲常。
在这种训徒场面中,他们这些看客论理也该替学生求个饶,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可是……
众将纷纷偷眼打量坐在帅案之侧的那个罪魁祸首。
有那一个人在,他们又怎能随便开口呢?
交椅上坐的,正是在金吾将军护卫下偷潜回城的当朝天子,只是此刻,她已天威尽丧,活像个乱军中的兵勇——
细鳞甲护身,长发高束,鬓发散乱,灰头土脸。一望可知,金吾卫在上林苑护驾的职责尽得并不好,皇帝陛下是穿过了重重叠叠的兵戈乱阵才来到此间的。
既然已经定好了两路用兵的方略,还把节杖给了荀朗,那么天子此刻为什么要回来?
难道是对荀太师……
众将越想越怕,大气不敢出,只求能装聋作哑从这一场皇权与相权的纠纷中全身而退。
凤翎神色恹恹,咬着唇不说话。
荀朗看见她那张苍白的脸,不由心口发紧。
祖宗这种不要命的胡闹还要玩几次?直要玩到把他折腾死,才算甘心吧……
“自去营前领二十军棍。”
荀太师冷冷发落一句,扔下了令牌,引得天子惊讶地瞪大了眼。
“末将领命。谢都督宽宥。”
慕容彻答应得干脆果断,捡起军令,恭恭敬敬叩完头,也不管女帝与众将,起身大步离了营帐。
凤翎尴尬万分,既不能唤回慕容,也不敢去问子清,手足无措地坐在灯火下,握紧交椅的扶手,望着执法如山的荀太师,怔愣无言。
大帐内外,死一般寂静,只有典刑官一声声的报数和脊杖击打皮肉的声音刺入帐中。慕容彻是个好样的,凤翎没有听见他哼上一声,可却能够想见少年皮开肉绽的痛楚。
“这种时候,你非要回去看住子清,只怕慕容小四会倒霉的。”
凤翎现在终于明白了鸿昭这句话的意思,更明白了他说这话时,为何笑得那样诡异。
整个朝廷都在上林苑静候长安城清洗完毕,她却乾纲独断,定要在血雨腥风中进城,回到荀朗身边。
“慕容,我怕今夜若是不回长安,就会和子清走岔路,再也……遇不上了……”
她没有叫他“四儿”,而是正正经经当他是个大人,唤他的名姓。
少年只听了她这一句,便一言不发护着她,以鱼符密诏,通过了重重关卡,一路来到这里。
犒赏他的……却是一顿棍棒。
二十军棍,每一棍,都重重落在了她的心上。
晃动不明的光影里,众将个个低眉顺眼。荀朗紧紧握住节杖,面沉似水,对着营寨大门,静静等待军法执行完毕。
没有人知道,他的耳朵在声声听着脊杖的声响,余光却在悄悄打量坐在一边的天子。
她正咬着唇,瞪着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盈盈泛着光,最后,终于低下头,扶了额,把脸藏进手掌落下的阴暗中,深深地吸气。
他的心猛地一缩。
又是这种表情……
小皇女凤翎是个软骨头,爱哭鬼。少年时,她常会为一出无聊的风月戏文,哭上好一阵。
“祖宗啊,戏文都是假的呀。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丢人了?”
英姿耀眼的凤鸣总是这样批评自己没有出息的妹妹。
姐姐的斥责没有办法止哭,那种时候,荀朗若在,多半会送上香香甜甜的“止哭良药”。
吃货吃着吃着,便不再哭泣了。
可惜,凤鸣没能看到,自她死后,没出息的软骨头已经渐渐长了志气,就连催泪的风月戏文也不大看了。
荀朗记得,去岁初秋,他陪凤翎在太庙寻得了那匹赤金小马,那之后,他就再没见她像样地流过眼泪。
痛极了,恨极了,她也只是像今夜这样努力遮掩,直到把眼泪咽下去,就继续扯回无赖一般的笑颜。
即使是荀子清,也不能看到一个破碎的“羲和”。
令人煎熬的行刑终于结束了。
典刑官持着军令回来复命。
荀子清听完了他的回报,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对着天子恭敬地跪下。众将一见他这种谢罪一般的架势,赶忙也跟着俯首跪倒。
荀朗将节杖举过头顶,沉声道:“启奏陛下。贼军已剿灭殆尽。臣在此交还节杖,向陛下复命。”
陷在交椅里的凤翎回过神,缓缓站了起来,绽开了应有的柔和笑容。
“太师运筹帷幄,军纪严明,有卿这样的股肱之臣,朕无忧矣。”她并没有去接节杖,而是俯身搀起了荀朗,“卿的‘军中无有师生’当真令朕感佩,朕愿为卿再续上一句……”
天子对帐中众将朗声道:“都督严正,甚慰朕心。盼卿等替朕昭告三军,自今日起,军中但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令行禁止,不得有误,如有迟疑,视同谋逆。”
众将听了,慌忙叩头领命。
慕容彻挨的这一顿打,天子续的这一句话,算是彻底肯定了荀朗的治军,也把众将因天子突然折返而产生的疑虑压制住了。
一场留名青史的君臣相谐就在凤翎精湛的演出中结束了。
当众将散尽,帐中唯余女帝与太师时。君臣相谐就变成了窘迫的无言以对。
天子垂着头,活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
荀朗轻轻叹了口气,搁好了节杖,默默替她解身上的铠甲。那副沉重的甲胄快把这个痴儿压垮了。荀朗早看出她汗透衣裳,可是她太紧张了,竟然已经忘记了疲惫。
她突然抚上他的手,结结巴巴起了话头:“郑桓他说的……说的都是真……”
荀朗面无表情,并不接茬,继续解甲:“你休息一会儿,就去看一下慕容彻吧。也不知他伤得如何。”
尴尬的静默仍在持续。
“子清……”凤翎鼓起勇气,又努力了一次。
荀朗仿佛仍然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自说自话着,将解下的铠甲挂到一边。
“刚演了一出大公无私,我不便离帐,你替我问候,顺便也好显出你的仁君之德。”
“子清……”
“这一番确实是委屈他了。”
“兄长,是我不争气,你该打我才是……”
凤翎的声音抖抖索索,轻得就像蚊子叫,却重重击到了荀朗。
荀朗陡然停住了手。
他努力想要理清此刻的状况,压抑了许久的痼疾偏又突然袭来,一阵痉挛直窜肺腑。他开始剧烈地咳嗽。
凤翎被吓了一跳。她认识了荀朗十三年,荀朗就风雅了十三年。她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狼狈。
“子清……”
她慌忙去抚他的背,却被他推开了手,只能手足无措地捏着袍袖等着他。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也许这话在她心里已经压了许久,忘情时,便不由自主地漏了出来。
荀朗喘了好一阵,方才平复了呼吸,扭过头,定定看着她。
“你刚才……叫我什么?你的脑袋是不是真的坏了?”
凤翎难堪不已,满脸堆笑,却又十分凄惨:“我……我……当年在断龙岭,姐姐将崖州基业托付时,曾让我事你如兄如父,可我……辜负了你的教养,不争气……不争气……把事情搞得……姐姐一定会骂我的……我……”
她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寻着各种道歉的说辞,却发现对面的荀朗只是蹙着眉,静静看着她,好像根本就听不懂她的话。
她垂下头,再不敢看他冰湖一般的眼睛:“我错了……”
“最初的那只金雕……你不要了吗?”
“什么?”凤翎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已经被一股强烈的酸楚堵住了心口,搅乱了思路。
荀朗的眼暗淡无光,可他苍白的脸上竟然绽开了笑容,和煦温柔,一如久别了的崖州春日。
“主公……是要嫁与鸿耀之,所以今夜才特意跑回来告知属下的吗?”
凤翎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忙不迭摆手辩解:“不是。不是的。我怎么会嫁给那个奸贼,他姓鸿,他是仇人的儿子,我……怎么可能……怎么会……”
荀朗走近了,抬手抚上她仓皇的容颜:“如兄如父……好一个如父如兄。”
纤长的手指轻轻画过她的颈项,抬起了她的下颚。
“请问主公,你见过哪个兄长会像属下这样……罔顾伦常,不要脸面地痴缠妹妹?”
他笑得越发温柔,这种温柔的笑容仿佛利刃洞穿了凤翎。
她讪讪侧过头,愧悔于自己的口不择言。
“既然不是告知婚讯,那又为何突然回来?”
凤翎皱起眉,不知如何作答,荀朗却悠悠替她做了解释:“是因为疑心我要假戏真做,才回来……监军的吧?”
窗户纸被捅破了。
凤翎一惊,扭回头望着他。
他的眼神渐渐阴郁。
“谁提醒你的?也是……鸿耀之吗?”
她默了一阵,终于缓缓开了口:“子清……我确实疑心你要假戏真做,割据一方。你有争霸天下的能力,更有匡复山河的资格……”
荀朗愣了愣,突然一把搂过她,将她的脑袋按到胸前,呵呵笑起来,乐不可支,好像她就是个大笑话。
“多谢主公抬举。我才知道自己还有偌大本事。”
她被他搂得喘不过气,只能像只螃蟹似的,手脚乱舞。
皇帝陛下是真的不懂荀太师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也学会了这种简单粗暴的“刺王杀驾”。
“子清……我不是……不是因为舍不得宝座,它是你的,本来就是你的。总有一天,是要给……”
荀朗没有应答,只是阖着眼,咬住牙,抚着她乱糟糟的脑袋,搂得更紧。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就这样把她闷死,大概也算是一种结局吧。
“我害怕……”凤翎挣扎不过,觉出自己吃相难看,不由又慌又怒,沉声吼了一句:“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荀朗终于略略松了手,低下头,疑惑地望着她。
“如果今夜你假戏真做,占了长安。而我却身在上林苑,鸿家虎豹军中,那么一旦战乱重开,我会在哪个阵营?一定只好与鸿昭,与朝廷众臣捆在同一辆战车上吧?子清……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想君临天下。”她一脸认真,乌溜溜的眼晶莹澄澈,“我只是不要与你为敌。不要……”
荀朗的呼吸凝滞了,怔愣了半晌,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凤翎……祖宗……你是存心要玩死我吧……”
祖宗蹙眉眨眨眼,努力分辨他这么说到底是怒还是忧。
见到她苍白的脸色,荀朗陡然想起了什么,蹙眉道:“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一路骑马过来的。”
凤翎瞪着眼,更加疑惑。
“皇子遇到你这种奇葩娘亲也真算是倒霉。”
女帝顿时红了脸,低下头支支吾吾:“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回来的那一天。”
她讪讪吐吐舌头。
“会医术的人,真是太吓人了……”
他扶她坐回交椅,叹了口气道:“你一直瞒着我,是想怎么办呢?”
“白芍她……替我想了办法的……”
荀朗拧起眉,倒要听听奇葩主公要用什么奇葩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