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天朗气清。因战乱而荒废了几十年的上林苑,已经失去了夏宫应有的奢华。但对行猎的帝王来说,这倒并不影响什么。因为行猎是操练军事的一种方式,荒废的夏宫更多了林深木茂的野趣,也更有利于达到操练的目的。
女帝凤翎,没有能力去体会这一份趣味。上林苑对她来说,不是锻炼军事才能的猎场,而是可以愉快春游的动物园。她最喜欢看的就是猛兽,所以已经在荀朗的陪伴下,在狮虎山边,连吃带喝地玩了快半个时辰了。
凤翎作为安王进入帝都时,花了三个月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独爱美酒与美男的承平天子。所以,她登基后,御用文人们给她戴的高帽只能是——“有不争之德,无为而无所不为。”
凤翎知道,那也是一句屁话。自帝俊之乱后,又有哪一辈女帝能够“有为”?
好在百姓们不管天子有不有为。只要米价不上涨,大家有饭吃,朝谁磕头并不是问题。
觉得不乐意的,大概只有那些在乱世里瞎混,又半懂不懂的人。他们不是怀才不遇的世族,就是散兵游勇的军阀。他们不像天台宫内的“青衫宰相”那样明白,又不像大街上的市井小民那样糊涂,有点子作怪的野心,却又没有翻起大浪的力道。承平天子要想赢得与太傅的这场竞赛,当务之急就是要解决并且利用好他们的“痛苦”。
有时候,治国和驭兽实在是异曲同工的。
“上林苑的养兽人到是挺有本事,把这些畜生混养在一起,时不时丢点牛羊进去,引得一阵哄抢。它们只顾自己混战,就忘了可以吃人。而且围猎的时候,还能保持野性,打起来就更加带劲。”凤翎坐在围栏上看着底下的狮虎山,磕着瓜子,不时翘翘脚,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可惜我今日不能出猎,要不也打一只,一定过瘾。”
“你再这样翘啊翘的,若是跌下去,就省了底下养兽人一顿饲料钱了。”荀朗靠在栏上望着远山,悠悠地提醒。
“恩,最近没有骑马。胖了不少,大概够两只豹子吃一顿的了。不过剩下的怎么办呢?不好亏待它们……”她抬脚轻轻踢踢荀朗的胳膊,“你那么瘦,大概连一只都喂不饱。”
“我好不容易换了一身像样的官服,等着待会儿给你说媒。你别又给踢脏了。”他撇撇嘴,拍拍自己绛色的袍衫。抬头看到羽林郎正跑进兽苑准备通报,便抬手示意他停下:“看来是到了,陛下可以起驾了。”
凤翎坏笑着扶着他的手跳下来:“人家是嫁我,又不是嫁你。谁在乎你穿成什么样。你说他们怎么来得那么晚?不会鸿昭没跟他谈妥,他不从,最后是敲晕了,用绳索帮来的吧?”
“可能的。”荀朗微笑着整理她乱七八糟的猎装,“很明显,皇帝陛下比狮子老虎要吓人多了。”
“你嘴再这么坏,小心我就地吃了你。反正新郎官也被打昏了。就拿你这媒人抵罪也不错。”
“恩,所以瘦一点还是有好处的。等你吃到一半觉得素菜卡嗓子,我就能全身而退了。”荀朗总是这样,低眉顺目,一本正经地胡说。
凤翎配好天子剑,准备上辇出发,仍不忘回头威胁:“别看你是神官。我要是饿得难受,也可以换口味吃素的。”
荀朗的安排总不会错。
相亲还是进行得颇为亲切友好的。
按照东夷传统,双方至亲都应邀出席,见证了这场“交易”的达成。因为接下来还有春搜的游艺,所以凡是会些骑射的都穿着立领窄袖的西狄骑装。这是最近才在长安城时兴起来的装扮,比东夷的深衣和袍衫更加华贵俏皮。锦绣丝绸,色彩缤纷,装点得春日的御苑越发美丽。
相比之下,本该最耀眼夺目的准新人,反倒有些黯然失色了。
新郎官没有被敲晕,如果可以选择,他大概宁愿鸿昭能敲他一下。这也可以理解,换做是谁,都不会乐意看到这样一个老婆。
虽然荀朗已经很努力地帮皇帝陛下整理仪容。不过狮虎山春游的破坏力实在是太强了。衣服皱巴巴,脸上没有脂粉,满头冒汗,嘴角还沾着果仁的碎屑,这些都在可以容忍的范围。最具杀伤力的还是她那一对痴愣愣的眼睛,从都至尾都充满了好奇,直勾勾望着一脸鄙夷的靖王世子。
在一串冗长的,例行公事的朝见和介绍之后,皇帝陛下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金口玉言”。“帝君哥哥,他们说你样样都会的,一定能做个好郎君,那你……会煮甜汤吗?”
吃货的神逻辑果然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他二人还没有完婚,她到已经没脸没皮地一口认定了这个“帝君”,全没有闺阁娘子的矜持。还问了这样“颇有难度”的问题。
于是,温文尔雅,俊秀出尘的长安第一贵公子,未来的帝君鸿煦,彻底抓狂了。
他低下头,咬牙回禀:“陛下,臣自小受的训诫是——君子远庖厨。”
“庖厨?”凤翎挠了头,“强烈表示”太高级的词她听不懂。
“哦,”还是太傅鸿昭识相,乖乖做了解释,“陛下。世子的意思是,他不会煮汤。”
“煮汤就煮汤。为什么还君子小人的。”凤翎抽抽鼻子,一脸不解,“帝君哥哥的意思是不会煮汤的才是君子?”
“大概是的。”鸿昭到很配合。
凤翎定了定,仿佛是在用那装满浆糊的脑子进行着“思考”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突然有了重大发现,一指犹在前头赔笑的荀朗:“看到吧?荀子清。我早说过你是个小人。就连帝君哥哥也这么说。”
鸿煦吃了一惊,他并不打算得罪荀朗。也不知道那个傻子是怎么就不知不觉地挑拨离间起来:“臣……。不是这个意思……。”
在场的宗室贵胄们都愣住了。
鸿煦的俊脸白一阵红一阵,只想把御座上的傻子拉下来一顿胖揍。只有太傅鸿昭笑得十分欢快。
荀朗扶额,在心里骂道:皇帝陛下,你的戏过了。你一人好好演就是了,干嘛拉上我?还嫌我在长安城里丢的人不够大吗?
凤翎看到了荀朗脸上的异样,立刻瞪着一双无辜的眼,望着身边恍若仙子的望舒姬凤藻:“皇姐,难道我又有哪里说错了吗?”
“陛下。”凤藻温柔地笑起来,“世子没有批评长史,他说的是句书上的现成话。”
鸿煦感激地朝凤藻望望,到底是她顾念着幼年的情义,没有让他在傻子面前继续受辱。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位长公主才是能与鸿远之般配的佳偶。
这段婚姻果然是没有半点“琴瑟和谐”的指望了。可媒人们还是乐于看到这一切的。
于飞殿里的帝君宝座只能属于高贵的鸿家嫡系。鸿煦“嫁”过来,鸿昭才能够堵住鸿家满门悠悠众口,放心地在外朝大展拳脚。荀朗才能够稳住女帝的宝座,全力以赴地在内廷拼命拆台。
更重要的是,痴呆呆的凤已经让傲慢的凰鸟彻底倒了胃口。于飞殿里,永远都不会有凤凰于飞,缠绵悱恻的香艳场面。
男女双方的两位媒人——荀朗和鸿昭,都满意地笑了。
虽然我们各怀鬼胎,但是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目的。
这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事情总有两面,在太傅和长史为他们的拉垫背计划沾沾自喜的同时,也有人对这段婚姻抱着些期待。
东首的上座就坐着这么一个人——成姬夫人。她一身月白色的圣女秀襦,在今日的世俗欢宴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是靖王的正妃,也是鸿煦的生母,鸿昭的嫡母。二十年前,曾经名满天下的才女成姬,此时却因守寡而依照鸿家的传统,断绝红尘,出家成了祭祀日神的女祭司。
她对凤翎的期待,却并不源自于那半吊子的“宗教信仰”。
她也是一个混迹在长安城,“半懂不懂”的“痛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