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提起水从厨房里出来,却还是浑浑噩噩的。阿娘的话还在耳旁响起,一直盘旋在脑海中抹不去。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留心着凌雪对这场婚事的反应。尽管她并没有说起她与清弦之间的事情,但冥冥中,我仍感觉是有所不妥的。我就怕,她一个性急,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之事。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尽管凌雪一向是知书达礼,熟读四书五经,可也因此,更让她对这男尊女卑的思想极为不耻。对于婚事,她是坚持要自己选择的。幸好的是,虽然这些日子她有些不同于以往,情绪也比较低落些,但一切事情都算正常,也让我稍稍地松了口气,神经也不再像初时那般绷紧了。
连日来的忧虑,让我无瑕去思考再多,就连大户人家女儿出嫁随身待侍女要随嫁这等与我切身相关的事情都忽略了。倘若不是阿娘提起,怕是不知到何时再想起了。
陪嫁,这就是身为侍女的哀了。这是命,逃不了的。又何来有资格谈及儿女私情呢?
脑海里忽然间闪进了一个温文儒雅的身影,含笑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神宠溺。与他,终究是无缘无份。思及此,不由得苦笑了下。不是早知道如此的吗?又何必一直都在苦苦奢盼呢?心里更是愈发堵得发慌了。
对于陪嫁一事,我该是早有所知晓的,更是应该接受的,不是吗?举凡是陪嫁的,一是成了侍妾,另一种,便是依然是主子的丫环,例如阮诗莹与盈绣。只要是后者,对于我来说,也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不是么?只是,一旦离开,再见,又当至何时?倒不如,早早地,便从这乱麻中抽走的好,省却了日后那苦苦的心心念念。即便是如此想,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啊!
转过长廊,绕过那条青石道,思绪行转间却已是转到了晗雪阁了。
我推开微闭着的门,提着水走至里间,将尚冒着腾腾热气的水倒至那大大的浴桶中。一刹那间,袅起的淡淡烟雾,便弥漫开来。
“小姐,热水已经烧好了,可以沐浴了。”将浴桶中的水温调至舒适的温度,我遂绕过屏风走出里面对凌雪说道。凌雪应了一声,任由我将她那已长至腰迹的万千青丝绾起,以防沐浴时弄湿。
将凌雪身上的棉衣及外衫脱下,余下的便是那纯白的素衣了。丝带轻解,白衣滑落间是如凝玉般玉脂。于是从一旁取来备好的玫瑰花瓣,轻轻地洒在袅起轻烟的温水中。凌雪一向有在沐浴时洒些玫瑰花瓣的习惯,于是乎她身上总有些淡淡的几不可闻的玫瑰花香,细闻下却又闻不出了。
凌雪用手掬起了一汪清水,任其由指尖溜走,滴落回飘浮着艳红玫瑰花瓣的水中。尔后突然抬起头。“双双,你愿意陪我出嫁吗?”似乎是无意间问起,却又仿若咄咄逼人般。
“小姐为何这样问?主子出嫁,陪嫁本来就是应该的,没什么愿不愿意的。”我的心一拧,口是心非地说道。拿起勺子掬了水,混着花瓣淋向凌雪手上。
陪嫁一事,没想到我是忘了,凌雪却是一直记得清楚的呀。
“是吗?”似是怀疑,又似是无意。片刻后她拿下了我手中的勺子,直直地望入我的眼睛,直接得令我无法直视。“双双,假若我是你,定当是不愿意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是低下头,回避着她的视线。一直以来,她总能轻易地看透我。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待你,我一直是以姊妹对待的,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有属于你自己的幸福,你懂吗?”
“小姐……”喉咙一下子就哽咽住了,眼眶竟开始有些湿润了。我抬起头,凌雪的嘴角噙着笑,却似乎有丝丝无奈与牵强。
“双双,你懂我的,是吗?”见我点了点头,她又接着说下去。“好了,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了。”
于是我望了望她,起身离开。刚要走出房门,便听到凌雪的声音从屏风后穿透而来。
“双双,明日早晨,你陪我出去一趟。”语气中,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
“是。”
房门阖上后,我静静地睁眼望着已经黑暗的夜幕,挨着门站立了一阵子。凌雪想必是要去见清弦了吧?也好,事已至此,该是说清楚的好。
41
隔日里一大早,我便起了身。昨晚躺在床上一直辗转难眠。阿娘的担忧话语和凌雪关切的话一直在耳边交替响起,拉拔着我的神经。于是睁大着眼看着无法辩清十指的无止境的黑暗,一路无眠。直至窗外天际开始有些许花白,才浅浅睡去。梦里却一直看到凌雪娇羞含笑的眉角、清弦抚琴洒脱出尘如仙人般的身影,以及苏骞陌带着宠溺微笑的脸……
最后的一幕,停留在凌雪那日里在前厅对苏仲威说的那一句:“爹,我不嫁!”尔后回音四起,凌雪哀怨决然的脸混着不断响起的话语,在四周不断旋转,越转转快,越转越快……吓得我猛然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原来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抬头望望窗外,天际已然全白。太阳刚刚升起,有些温煦的阳光穿透那层层厚厚薄薄的浮云,洒落下来。我抚着胸口坐了起身,尚有些惊魂未定。
看了看时辰,凌雪应该尚未起身才是。思路一转,想起那晗雪阁专辟出来的那一格花圃,已是有多日未经打理。于是匆匆洗漱,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然后便前往花圃。
入冬后,清晨里的风有些冷冽,刮着的是寒冷的北风。尽管有阳光洒落下来,却还是能感觉到丝丝的冷意。
到达花圃里,却发现那一株株早已凋零而只剩下叶子的海棠花前,赫然正蹲着一个身影,正是我本以为该是还睡着的凌雪。
我走近了去,轻轻地唤了一声:“小姐。”
凌雪回过后,对我嫣然一笑,似乎多日来的沉闷未曾出现过,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松与惬意。可我却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却早已不再如故,已然是悄悄然逝去。
“小姐今儿个怎么起得这么早?天气冷,要不我去厨房给你端点热粥先暖暖胃?”
凌雪却是轻轻地摆了摆手。“不必了。”
于是我也不作声,蹲了下来帮着打理花圃。
“这几日是我疏忽了,这花圃竟也是许久没打理了。”凌雪的声音显得有些飘飘渺渺,轻轻地穿透过我的耳膜。
“双双刚想过来理整一番,没想到小姐却早了一步。”
凌雪只是轻轻一笑,捡起掉落在泥土上的花叶子。“曾经开得再多久绚灿艳丽,终究是敌不过时间流逝,再怎么着,也终将变成一片萧然,一如这些花儿。”
我的心一凛。“花开花谢,本就是自然规律。谢了,来年自然再开。”
凌雪站了起身,拍拍手弄掉手上沾上的泥土。叹了一口气,尔后轻轻开口,似是自言自语般。“是啊,谢了,来年自然还会再开。只是这赏花之人,是否仍是伊人?”
我正想着该回些什么话,却见凌雪回过头来对着我轻笑。“好了,你去把那个洒水壶装些水拿过来,我要浇浇花。”
“是。”应了一声便去取了洒水壶来。看着凌雪将那些洁净的水儿,从壶口倾泄出来,滴滴落入黄土中,最终渗入,与那黄土合为一体,分不清彼此。一棵一棵的洒过去,从最角落的海棠,到另一边的月季。洒完后,凌雪便把那洒水壶交与我,于是转过身往屋里走去。
我把洒水壶放回了原处,旋至屋里侍候凌雪。刚转过身,却看到颜娘正从晗雪阁的大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的盘子中端放着一个盅。颜娘,便是侍候那大夫人赵丽云之人,也是赵丽云的陪嫁丫环。几十年来,一直侍候着赵丽云。
我跟在颜娘的后面进了屋。脚刚踏入房内,就看到颜娘把那一盅的东西放到了桌面上,凌雪站在一旁。
“三小姐,这个是夫人让我给您熬的燕窝粥,您趁热喝了。”颜娘说话间已把盅盖掀了开来,燕窝粥的热气便冒腾了出来,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起了轻烟。
“先放着吧。有劳颜娘了。”颜娘从小便看着凌雪长大,虽然也同是个下人,凌雪待她,却也是多了分尊敬的。
“三小姐,夫人让我带话,说是呆会儿让您陪她去能仁寺烧烧香。”
凌雪便是一愣。仅仅片刻时间后便又回过神来。“嗯。你帮我告诉娘亲,凌雪稍后便过去。”
我忆起昨晚凌雪同我说起的话,本想着出去一趟的她,今日怕是得把计划取消了吧。赵丽云每每出去烧香,便要在寺里礼佛颂经一番方才回府。
颜娘见已把话带到,凌雪也应允了下来,便同凌雪辞了一声后退下了。
42
颜娘走后,凌雪把桌上的那盅燕窝粥喝完后,便由着我给她换过了一套衣裳。嫣兰色的水纱裙,裙摆上绣着的栩栩如生的朵朵梅花,是精致的杭绣,随着走动间而盈盈摆动。于是又加多了一件小棉衣,淡淡的粉红色泽,衣襟上袖了许多的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料子却是上好的。长发三千,丝丝缕缕,一半绾起,一半垂散香肩。
去了赵丽云房里,只见赵丽云也已准备完毕,颜娘站在一旁候着。见我们到来,便福身叫了声:“三小姐。”于是我也对着赵丽云福了福身。
“娘。”凌雪唤了一声后便走至赵丽云身旁挽着她的手。
赵丽云淡然一笑,对身后的颜娘说道:“颜娘,把备好的东西带上,我们走吧。”尔后便往房外走去。凌雪在一旁一同走着,而颜娘而提着个篮子在后跟着。
我只是站在一旁。赵丽云每每去能仁寺烧香,总是要带上凌雪。而颜娘,自然是要尾随侍候着的。以往,也总是三人同行,此番,也必然不例外才是。
只是不想,赵丽云走至门外,回过头来见我仍站着,于是顿了顿身。片刻后才缓缓说道:“双双,你也跟上吧。”
我有些微愣,却也是不敢怠慢,赶忙应了声后紧紧跟上。
出了苏府大门,便见到门外早已有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候着了。尽管举凡大户人家出门总是会用到轿子,主子们在软轿内坐着由轿夫提着前行,而随行的丫环,则站在轿旁步行随往。但放眼整个凤城,苏府的轿子也是要华丽上三分不止。轿幔用的是上好的布料,绣上些高贵典雅的花纹,而幔边,更是镶上了金线。
我掀起了后面那顶轿子的帘幔,扶着凌雪坐了进去。然后才放手任帘幔垂下。前方的赵丽云,也在颜娘的侍候下进了轿。于是前头领头的轿夫喊了一声:“起轿!”一行人,便开始往能仁寺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便已到了能仁寺门口。赵丽云与凌雪下轿后,颜娘和我跟上,一同进了能仁寺。而同来的轿夫,则在寺外候着。
距离我上次到能仁寺,也就是陪凌雪看庙会的那一次,已然是过了几个月时间了。此刻的能仁寺恢复了寺院本有的安祥与宁静,一别庙会当日的喧哗热闹。今日的能仁寺人有些少,但凡见到的,都是些前来烧香祈福的善男信女,整个能仁寺都透露着一股*肃穆的气氛。
进了大殿,只见殿中那座金碧辉煌的如来佛相,依然是开怀地笑着,普渡众生,一如当初,从未变更过。芸芸众生,看不透的想不通的,似乎在此刻便也全然放下了,无一丝遗漏。
颜娘把提着的篮子放在殿中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从里面拿出了几柱香,点燃后分递给赵丽云和凌雪。于是二人均跪了下来,手执香柱,双眼闭上,虔诚拜佛。
片刻之后,赵丽云和凌雪站了起来,颜娘走上前去接过她们手中的香,然后插到了佛相前的香炉中。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
“苏夫人,老衲有礼了。”来人,正是能仁寺主持明镜大师。
“大师。”赵丽云回过身来。“还须烦请大师为我苏府颂经才是。”
“阿弥陀佛!这本是老衲该做之事,夫人多礼了。”说完让道一旁。“夫人,请。”赵丽云颂经之处,并不在这大殿,而是在能仁寺中一个专设的佛堂。
赵丽云点了点头。“有劳大师了。”说完便对身旁的凌雪说道:“凌雪,你也跟我来。”
于是,赵丽云与凌雪便在明镜大师的指引下离开了。我和颜娘便出了大殿,在外等候。等到赵丽云和凌雪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一直候在寺外的轿夫,一见到我们四人从寺里出来,立马便把轿子压下。待赵丽云与凌雪上了轿后,领头的轿夫又喊了声:“起轿。”于是一行人便离开这能仁寺往回走。
回到府里,已然是未时。赵丽云便让凌雪回晗雪阁休息一番。于是二人便在苏府的长廊上分了道。凌雪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住了脚步。顿住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些什么。我也停住了脚步,有些不明所以然。于是轻轻开口唤道:“小姐?”
凌雪却在此时回过头来,面上是下了某个决定般的坚定。随着她的一声叫唤:“娘……”走在另一个方向的赵丽云也停了下来。于是凌雪快步走上前去。
她低下头,手上的绢帕抓得紧紧的,然后她抬起了头,眼里却已不再有一丝丝犹豫一丝丝不定。
“娘,凌雪有些话,想跟娘说。”
赵丽云一愣,缓过神后开口:“那你,随我到我房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