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1 / 1)

可电脑只会死机,不会乱拉屎尿。老年痴呆还擅长溜号。我亲眼见两位护士摩拳擦掌,跟一位老头痴呆犟在电梯旁。女护士挽起双袖咬牙切齿:

“我就不信干不过你!看你还逃!”

原来老头是惯犯,屡次三番一不留神就逃之夭夭,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将其捉拿归案。骂他他不懂,打他不可能,万一打坏了你赔不起的,毕竟他快油干灯尽了。他活着不见得值多少钱,打死了赔他老命花费肯定不菲。

同时,阳光下,除了有群老傻瓜,还有一群小傻瓜。都是附近居民的孩子,大多三四岁,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带来玩耍。有个不讲理的小男孩,哭天抢地的,强烈要求骑在转椅上的女孩让位。女孩也不是凡角,左手紧握转椅扶手,腾出右手,拍上小男孩刮得精光的葫芦头,声音很脆。小男孩哭得不停地跳脚。痛哭流涕自己双重吃亏,既没抢到转椅,还白白挨了揍。双方家长笑得摇摇摆摆,既不干涉亦不劝,只顾看热闹。

我与老师沐浴阳光一小时,回到楼上。李香兰已经等候多时。她听见了我为她跟护士吵架,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说,别怕,她胆敢报复你,我替你撑腰。

说话间,护士长来了。向我解释,为什么不能让李香兰自己点菜。护士长言语温宛,态度和顺,说出的话听着养耳。

护士长说,不是你没权利帮她点菜,而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帮她点。由我们帮她点菜,是秉承她女儿意志。老太太有很多慢性病。她肾不好,豆腐不能吃,血糖高,很多菜不能吃。这些她本人不知道,由她乱点,要吃坏的,有些食物搭配不能吃,比如头孢和酒一起吃,会产生双硫仑反应,会引起猝死。她女儿甚至要求我们等她吃完饭后将她反锁在房里,省得她乱窜。她有小偷小摸习惯,去别人屋子,会顺手牵羊带包纸巾回来。

我说:“你们没这个权利,包括她女儿。想非法拘禁?”

护士长走后,我总结,一个人的成功与失败,决定权在自己。护士长和那位黑脸护士年龄相仿,进来的时间肯定差不多。一个还是普通护士,一个却成了护士长,这都是由她们的工作能力决定的。一句话让人跳,一句话让人笑,同样一件事,出自护士长之口,就让人能接受,出自黑脸护士,就让人动怒。会说话甚至能救人命。相传有个小丑,误闯禁区,被太监捉住,要送去刑部斩首。太监给滑稽演员一个机会,让他说个笑话,只能用一个字,如果能让人笑,就放了他。小丑说:“屁”,太监说:“什么意思?”小丑说:“放也由你,不放也由你。”太监笑了,放了他,小丑会说话,捡了一条命。我听老师说,护士长工资比护士高很多,这是她应该得的。听护士长说李香兰女儿让他们将母亲反锁在屋里,我毛骨悚然。好家伙!,已经把还有气的娘送进了棺材,还不忘让人钉上钉子!说李香兰是贼?笑话!她退休金好几千,住养老院其实是花她自己钱,并不是儿女钱。儿女都是大款,会偷人纸巾?她来老师房间无数次——她也只敢来老师房间,一根针也没少啊!李香兰的境遇让我想起《古拉格群岛》,感觉这里有黑幕!像集中营,恐怖!至于护士长说李香兰有肾病、糖尿病,我向李香兰求证,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我感觉自己是警察,遇到了两个嫌疑犯,供词相反。当然,可以理解为李香兰神志不清,应该相信护士长。可我选择相信李香兰,我觉得像护士长这种小窜窜,最擅长说话,真话讲得委婉,谎话说得圆通,因为我天天见李香兰的午餐,豆腐几乎天天吃,红烧排骨也经常有,这些按护士长说,都不是她应该吃的菜。再说,帮她点那么多,老让她吃剩的,还点她咬不动的,又怎么解释?但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李香兰儿女,还是那句话,“皮裤套内裤,必然有缘故”。你的家人都虐待你,外人干嘛要对你好?不仁不义也是人性。如果李香兰儿女孝顺,经常来,护士、护士长长十八个胆也不敢!甚至可以说,真孝顺的儿女绝不会送老人上这儿来。

这事过后李香兰午餐菜并没变少,也没变软。我恶作剧,帮李香兰出谋划策:

“你吃不掉就倒!咬不动就甩!反正不花你的钱!”

我这话是安慰性质,是让她以为她花的是儿女钱。

可李香兰舍不得浪费。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最近几十年算享福了,享的竟然是这种享福!我经常换位思考,站在李香兰的立场,与其生活在棺材里,倒不如干脆去死!儿女都住豪宅,都开豪车,干嘛不让老娘住家里,请保姆不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即使不让母亲住自己家,李香兰有房子,空关着。打开它,扫去灰尘,擦洗干净,雇个阿姨服侍她,比这么活着强百倍。李香兰是被剥夺了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人。“亲亲养亲苑”叫得亲,一连三个亲字,对她而言,没半点亲味。

这些想法,我绝不敢向李香兰表露,只是不停地向她道歉。绠短汲深,区区小忙都帮不上。如果硬帮她打市长热线,得罪了她女儿、院方,尤其是那个很会说话的护士长和不会说话的黑脸护士,她会更生不如死。

李香兰听我道歉,双眼汪满了泪,一个劲叫我:

“伢嘞!伢嘞!你就是我孩子!你就是我孩子!我不要你为我办事情,我只想跟你啦呱。这里没有人跟我说句话,我快闷死了。”

说得我心酸不已。

许老师同住的老人叫张菊花。中国女人的名字大多是花花草草。叫张菊花老人家我很不是滋味,张菊花跟我是同龄人,只比我大几岁,竟然住进了养老院。因此,护士叫张菊花奶奶时,我会代替她提抗议:

“你应该叫她阿姨,叫我老师才该叫奶奶,她们不是同一辈的。”

护士之后仍不改口,大脑像电脑感染了病毒,杀毒软件杀不死它。

张菊花小脑萎缩,已经不会走路了,却胖的如庞然大物,平时推着轮椅代步。轮椅有时跑得快,她跟不上,“扑通”一声,大冬瓜般摔地上。护士都玉树临风,纤腰细腿,手不盈握,对地上的庞然大物无能为力,没本事独自拽她起来。我常去帮忙,两个人才抱得动她。

许老师虽然教数学,对医学陌生,感觉奇怪:

“不是说她脑子萎缩吗?她可不糊涂,聪明得很。儿子、女儿、女婿的电话号码,她都背得出来,只是媳妇的电话她从来不打,还一口咬定,她的病是被媳妇气出来的。生气能使小脑萎缩?不可思议!何况她还是文盲。”

我说:

“这一点都不奇怪。她萎缩的是小脑,大脑又不萎缩。小脑指挥行动,大脑指挥思维。她虽然不识汉语,阿拉伯数字还是识的。”

张菊花最喜欢星期天。一大早,吃过饭,她就引颈热望。因为大儿子会来看她,带来吃的用的。让她坐上平时她总推着的轮椅,带她去逛超市,下馆子。

我开张菊花玩笑:“你儿子像是你妈,你像他的儿子。”

张菊花闻听此言讪讪的,表情既痛心疾首,又幸福洋溢。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仍然当儿子的妈啊!可惜没这个本事了。小脑萎缩治不了,只能用药控制,减缓病情发展,这是医生说的。老伴早逝,肝癌,从确诊到去世仅五十天。我见张菊花逛超市下馆子回来洋洋得意,脸放光芒,翘起脚,让我看儿子给她买的新鞋。我夸道:

“你儿子真孝顺,是个好儿子。”

有一天,我刚到,见张菊花正失声痛哭,说她不能动了,要瘫痪了。我刚想安慰她,她的二儿子到了,要送她去住院。

张菊花走后,老师向我报告张菊花夜里的动向,说她夜里不睡觉的,要按十几次电铃叫护士。纸尿片丢了一地,一晚上要尿十几泡尿。有时半夜听到她边哭边说话,以为她发了神经病,仔细听才知道她在讲电话。向儿子诉苦,说她腿不能动了,要瘫痪了。

我觉得张菊花年纪不大病成这样,可怜之至。只要见张菊花推着轮椅进卫生间,忙去扶她。谁知干这活需要技巧,扶不好她一跤滚地上。我使出浑身解数才抱她坐上马桶。她撒尿要开水龙头,水声像催眠曲——不,是催尿曲,听了催尿曲膀胱的尿才能飞流直下。人病成这样,羞感全无,上厕所从不关门。门外人来人往,她光屁股就拉着马桶扶手起了身,我见状赶紧帮她提裤子,然后由她自己扶着洗漱台移动至卫生间门口,推着轮椅扬长而去。她一辈子撒惯了农村的粪坑,仿佛生、殖、器男性化,噼里啪啦,马桶盖上喷得到处都是。老师每次去撒尿被沾染一屁股尿就会发牢骚:

“唉!前辈子大概欠了她卫生纸,不擦两张卫生纸,马桶盖不能坐。”

为此。我每天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水龙头冲马桶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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