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午川奉旨进了承欢殿,宫侍们摆好碗筷,帝君就叫他入席。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帝君说话中没有了那一丝温柔,平平淡淡,听不出情意。
午川只当他是仍计较自己毒害辛昀之子而冷待自己,倒也不觉奇怪,入了座,等着帝君开口。
帝君驱散众人独留下币元伺候,这才动起筷子,对午川说:“吃吧。随意点。”
午川诚惶诚恐地拿起筷子,暗自想着帝君唤他的用意。难道伤狂向帝君替自己求了情?可他都走了好几天了,帝君要赦免自己也不必等到今日吧?
怀着心事,吃起饭来也无滋无味,约莫吃了一半,帝君忽然抬起头来,问:“怎么样?还合你胃口么?”
午川一怔,这才扫了一遍桌上的饭菜,忽然发现原来都是他爱吃的,一股暖意油然而生,酸了鼻头。
“川儿惶恐,食不知味。”午川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心声,币元立即装聋作哑地垂首望起自己擦得黑幽幽的鞋面。
帝君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说实话,微微一怔,想起伤狂所说的话来,安初这般纯净美好,自己恐怕真的冤枉了他。
“伤妃临走时对孤说你也许不是凶手,孤想听听你怎么说。”
帝君不高不低的声音落尽午川和币元的耳中,二人都是吃了一惊,午川最是感动,激动到有些说不出话来,“帝、帝君真的愿意听我自辩?”
帝君微微颔首。
午川喜上眉梢,眼底通红,扑通跪在地上,“帝君,那日我去看丽妃是遵循宫规礼仪,若我想下毒,怎么偏偏挑那个千夫所指的时候?再说我根本不知胡蔓草为何物,下毒之人只知我是嵇康人,却不知我自幼在北国居住,对嵇康的风俗事物一无所知。”
话音落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扫过帝君的心头,久久,帝君淡淡地“嗯”了一声,沉声道:“起来用膳吧。”
午川愣了,帝君这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他刚燃起的希望又瞬间被扑灭。
“是。”
午川心思沉沉地起身坐回在位,只是对面前的饭食更加没有食之的**。
帝君将午川眉目中的失落尽收眼底,看他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夹起东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终于道:“孤会还你一个公道。等水落石出之日孤会将凶手交与你处置。”
午川握着筷子的手倏地一颤,不敢相信地对上帝君沉静的黑眸,见他不是戏言,感动地笑了,“真的么?帝君这是相信我了么?”
帝君看着他,仿佛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点点头,“你受委屈了。”
午川摇摇头,他已经捕捉到帝君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他立时清醒了。帝君不是忽然相信了他的人品和他的爱,而是听了伤狂的劝言才重新回忆整件事情,都是——为了伤狂。
一丝嫉妒扎进心底,但面上还是喜忧参半,道:“不委屈,帝君愿意相信我我已经很感动了。”
一闻此言,帝君忽然想起自己和伤狂之间的种种。信任?信任究竟有多重要?伤狂容忍不了自己一丝一毫的不信,到底是孤的错还是他太追求完美?
“这世间怎么会有完全的信任。”帝君淡淡瞥开视线,自顾自地喝着粥。
午川知道这话许是帝君说与他自己,又或是说给远在神庙的那个人,左右肯定不是说给自己的,也就没有接下这话,沉沉地敛下眼帘。
“连你也这样畏惧孤?”帝君似问似陈述地瞥下这一句,平静中仿佛带着怒意。
午川心里一惊,忽然觉得自己与帝君不似那么遥远了。因为他感觉自己能体会到帝君刚才那一问中的情感。
多年以来,自己经营着遍布北国地下世界的黑暗组织——噬亡涧,世人鲜有人知,内部的人又对自己知之甚少,在身边进出交往的人又多对自己望而生畏,以至于他都以为自己快要不食人间烟火。
每个人都怕自己。
这是让人兴奋却也让人孤独的。高处不胜寒,谁能体会?
原来帝君能。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人。
他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帝君的心门外,不管伤狂和帝君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都是他午川翻身的绝佳时机。
他仰起头,“我不是畏惧。”
帝君看他,仿佛看到最初在御书房看见伤狂时他眼里的那种无畏。
“只是发觉帝君太过孤独,我不知道要怎么走进去。”午川带着些许哀戚之色。
帝君身子一颤,他瞬间觉得自己暴露在空气中,任人窥探。
币元头皮发麻,只恨自己不能隐身。
“北国都是孤的,孤怎么会孤独。”
帝君越是平静,午川越是兴奋,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帝君的本像。
“因为没人懂帝君。”
咚。
仿佛一滴水落在了帝君被寒冰包裹的心田上,穿过冰层,溶进了血液。
午川看了币元一眼,正对上币元略显局促仓惶的眼神,便示意他下去,他看向帝君,却见帝君根本没有在意他,便是匆匆退去了。
午川趁热打铁地站起身,走到帝君身边,跪下,俯首,“川儿希望可以做帝君的体己人,在帝君身侧,感受帝君的情绪——孤独、欢喜、难过、苦闷……这北禁城虽然繁华,可只有帝君知道,这里是冷清的。”
帝君的眸子轻动,似乎有什么在敲打他的心。
“承欢殿在外人看来拥着无限荣光,可只有帝君能听见这里的声音。”
帝君心一颤,他记得自己曾让伤狂听御书房的声音,可伤狂并不明白自己的用意。
“这寂静是孤独的声音。无人体会。”午川的语气绵延而沉重,那是他切身的体会,更是帝君一直以来的心声。
“川儿不敢说能全然体会,但川儿想尽力一试,想懂得帝君,想走进帝君的心里去。”
帝君终于侧目看向他,见他低着头,这才放下心,没让人窥去他眼里的那一丝复杂和慌乱。
“川儿请帝君赐无伤契。”
轰!
帝君的心震颤了。
无伤契?
他疯了吗!
帝君心口微窒,声音有些颤抖,“你说什么?”
“川儿请帝君赐无伤契!”
坚决,沉着。
这是一个早已做好的决定。
他想赌一把。
赌自己对帝君的爱,赌自己对帝君的忠诚。
他不信自己能输给伤狂。
“你知不知道无伤契的厉害?”帝君几乎低吼。他已经没有第二个无殛可以救这个渡劫之钥了。
午川吸了口气,仰起头,看到帝君眼底的慌乱和感动有些激动,果然自己没猜错,伤狂虽然和帝君签了无伤契,对帝君没有二心,但他终究和帝君是两种人,根本不能体会帝君的心。
伤狂简单纯洁,而帝君却是历经沧桑;伤狂眼里容不得沙,帝君却知完美不易——伤狂白白走进了帝君的心里,却空空而归,留给帝君的也只是一份不解和一片伤痕。
但他午川却不同。
“正因为知道,川儿才求帝君一赐。我想获得帝君彻底的信任,我想做你真正的妻。”
帝君心念一动,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此生还会有一个无伤臣吗?
“不行。”帝君挣扎半响忽然别过头,态度坚决。
刚看到胜利曙光的午川被这一声打回原形,“为什么?”
“孤不能冒险。”帝君站起身,“你是北国渡劫之钥,事关国本,这事不要再提了,起来吧。”
“帝君……”
“不要再说了。”帝君背对着他,“孤不会让你死的。”
午川又是感动又是焦躁,他不怕死,他只怕得不到帝君。
“川儿不怕,帝君难道不信川儿?”
帝君叹了口气,转身看他,“不是孤不信你,只是无伤契的条件过于苛刻,一丝一毫的二心都不允许,你懂吗?不止是现在,是一世。人生变幻莫测,孤不能用你的性命做赌。”
听着帝君的肺腑之言,午川的冲动压下不少,可他还是对自己有信心,继续道:“帝君,川儿一世都会忠于你……像伤妃一样。”
帝君的脸骤然僵硬,午川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张着嘴,一言不敢出了。
“起来吧。”帝君恢复神色,坐回位上。
气氛诡异,午川不敢再多言,坐到了帝君对面,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难道帝君是介意自己居然敢同比伤狂?
帝君看他一眼,微微有些动容,沉默一会儿,沉声道:“他已经不是无伤臣了。”
他已经不是无伤臣了。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午川噌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帝君,“怎么会!那伤狂不是活不成了?!”
帝君当他和伤狂感情深重,是担心之举,所以柔和了语气,“没有,他身子特殊,保住了命。是走运了。”
“什么?”失落感忽地卷上午川心头,居然这也不死?
看午川失神,帝君又劝道:“这都是他自己选的的路。都是各人的命数。你不必替他担心。”
午川回过神,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坐回位上,“帝君说的是……”
“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六宫的事就劳你和丽妃打点了。”
“是。”午川随口应道。但心里却是不信帝君,伤狂三进三出北禁城,已经让午川对他的忌惮达到了极点。而且帝君自己也说的是——应该!
那个人总能化险为夷,难保这一次他不会回来。更何况他已经学了武功,想派人杀他便难了……
帝君见他魂不守舍地,以为他是想念伤狂,便道:“你若想他了,可以去神庙看他,他不想见孤,见你们总不会拒绝的。他一个人在那里也不会寂寞了。”
午川听着心里泛苦,自己一心想要帝君的心,却被伤狂当作垃圾般丢弃。呵,想他,我是会想他,我想他永远也进不了北禁城!
午川微微一笑,“川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