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九人先后爬过石坊留存的乱石堆,踏入了那条幽深宽阔、时明时暗的隧洞——剑渊悬陉。
一侧是坚实如壁的山体,一侧是断断续续的“窗口”,以及分割窗口的粗砺石柱,色泽冷峻,条理分明,形状凌乱不规,仿佛怪兽啃啮出来的。这些窗口甚为开阔,落地衔顶,无凭无栏,宛如一座座透光通风的观景台,自陉道内张望出去,每户窗外皆是一副自然天成的冥中风景图,既壮阔雄浑,亦足恐怖阴森。剑渊广大,氤氲空濛,但他们还是隐约看得见对面井壁上的陉道,纤细一线,游丝般刻于山骨、铭于岩心,无算多少重层,天晓得何日到得了井底!
他们转过一个弯,忽觉一垒岩壁扑面压顶而来,原来是到了两座巨岩夹峙之处,陉道在此急拐陡折、完全凹入石缝中去,两侧岩壁交错、触手可及,之间却是叫人望而觳觫的不测深渊。于是仰望,那迷宫狱、冤仇城已然淹没在“井口”的如霭金光里,海水挂堕成的吊泉瀑布也是闪烁美丽。
葆霖望着井口处瀑布:“那片海水,与墨池大壑有关联没有?”
“不知道。”烈山回答:“传说绝地天通时候,恶神蛤剌蛊并未离开凡世,并于冤仇城畔这片海里栖息多年,化生出无数绿腐之鬼,幽灵般游荡海底,捕杀从海上、海岸经过的活物。绿腐鬼尊奉蛤剌蛊为母神、以蛤剌蛊毒淬制毒箭,出处便是此典。”
“我听说活人若被蛤剌蛊毒箭射中,亦会变成绿腐鬼?”逄鸾问道。
烈山颔首:“凡人如遭蛤剌蛊毒所害,必堕落冥道、化绿腐之鬼——那绿腐鬼皆是蛤剌蛊之分身、奴仆,与恶神同记忆,共晓其所知,共享其所有。若中此毒,初时行动僵硬,继而逐渐枯萎、终成怪物,逾六十载则不可再见阳光了,否则数时之内注定腐烂消散。此毒无解。”
“不能被射中。”陈方咬嚼着。
“对。绝不可中箭。”烈山说道:“不然寞琅道众也救不了你。”
九人又行片刻,突遭一股血腥味熏得晕头转向。只见眼前陉道中有一池沸腾的塘水,想必是被附近活跃的熔岩、温泉加热所致,又遇岩石中渗出矿质、将池水染得色泽鲜红,还散发出刺鼻的腥臭,浑如一塘翻滚冒泡的血。因过于秽臭,他们几乎是跑完这一截的,还好池塘不阔、水亦极浅,尽管烫脚得很,跑快过去就行了——即便如此,离塘登岸时的他们还是不知自己到底怎么熬过来的!越此池行不数步,空气骤时清爽了几百千万倍,看看四周无甚异常,他们便坐下喘口气,并吃些干粮。直至此时此刻——
他们才发现水已经全部喝完了!
几天不吃饭凑合,几天不喝水哪行!前途尚远,没水如何撑得过去!?
“这可要命了,水,”闵天河道,“辟谷我能挺住一周,辟水可不行。辟水的功夫谁也练不了。”
“能不能喝石缝里的水?”仉飒问:“虽说少了点儿,但总能应个急吧!”
“不可,”烈山反对,“此间矿物种类十分复杂,流水可能有毒,咱们没办法分辨。”
“那些鬼怪难道就不喝水吗?一样的血肉之躯,鬼怪们喝什么过日子?我不信他们能喝毒水。”陈方说道。
烈山摇头:“问倒我了。如果能暗中观察他们饮用什么就好,可剑渊中鬼物难逢,且要想既追踪他们又不被其发现……几乎不可能。”
“妈蛋,一群娘娘腔!”铖铩发飙:“真不行我来试水!我喝了没死你们再喝!”
“……”
众人谈论争辩时,逄鸾却独自前出探路兼解手了,没跟任何人告诉——胆量实在大得吓人。
往后的陉道不似先前平坦,道面未加整饰,坑洼不平,满是大小不一的石片石块;洞顶垂石嶙峋,凿痕交错,令她联想起石匠们一钎一锤开凿出来的矿洞。真难想象,古时是何等人工耗费了多少岁月才造出这剑渊陉道的——虽听主公说上古蟹族有“敌神之力”,但夏虫不可语冰啊,逄鸾身非寞琅道众,凿洞器具只知道铁锤、钢钎,实在想破脑袋、想到入土都思索不出“敌神之力”究竟什么力。
总之,这剑渊陉道是个奇迹。逄鸾只晓得这条。
又行百十步,前方阴影里……石壁跟前……是一排枯树?!
逄鸾走进查看,忽发觉它们不似树木,反而更像僵硬的动物体……灰白的肤表好像树皮般粗糙,多瘿的枝干犹如长满毒瘤……她挥钩一刺,一股黑血从树干中流出来,粘稠异常,颇为可呕——
这究竟什么东西?!
井口太远,蓝宝石云洞的光线已很弱了,昏暗看不清。逄鸾掏出洞冥芝,冷光白绿,贴近照看。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干枯灰白的人脸。
逄鸾征战无数,死人见过极多,因此仅略略一惊,定神再看——
这排灰白色的“枯树”,原来全是干尸!全都是死去的炽霰人!他们被蒺藜铜链穿肉吊挂着,个个饱受摧残,遍体鳞伤、浑身脓瘤,中了剧毒一样,已难以确定死因——不论怎么死的,一定极端痛苦!不幸落入鬼手,真是惨烈难想啊!
逄鸾正四分胆颤、六分怜悯地逐个查看着他们,突然有人猛地捣了一下她的背!她本能地撇开洞冥芝、一扭身抡钩就砍——
“噹!!!——”
两米五分锤戟架住了她的鸳鸯双钩——
“你干嘛!?是我!”羌原鹯一双怒虎圆睛贴瞪到逄鸾脸上。
“我还想问你干嘛呢!装神弄鬼的,吓人一跳!”逄鸾收了双钩,俯身拾起洞冥芝。
羌原鹯放下锤戟,扫眼打量一下那排干尸:“要么喊大家过来,要么赶紧回去。这鬼地方怪怕人的。”
“你丫真是我见过最胆大的货。”逄鸾讥笑他道。
“——羌将军!逄将军!哪儿呢?我们来了!——”背后传来葆霖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