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儿急道:“慢着!你别——!”她话还未说完,绾君出手如风,已经在她颈后痛击了一下。莘儿身子一软,整个人便委顿了下去。绾君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往山洞更深处走了两步,将她藏在暗处,这才气定神闲地走出山洞来。远处,已经依稀可见一个山中鬼魅般的身影,正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轻功飞快地顺着山脊掠过,身上的衣袂都被山风带起来,远远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芙官的眼力绝佳,绾君往月光下这么一站,他已远远地瞧见了。绾君也没想躲他,口中发出一声长啸,整个人突然拔地而起,纵身一扑,明明离他还有百十来丈,身形却快得如月下的一道浅浅孤影,转眼之间就已经到了芙官面前。他这一扑揉了阴诀的内力,芙官也不敢正撄其锋,他人在半空之中,竟然只在树梢上一点,便硬是止住了往前的冲势,身子一侧,与绾君擦身而过。绾君一扑而空,并不恋战,身子轻飘飘地往前一带,便如一只大鸟一般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树梢之上。
银月如钩,绾君身如一羽,静静地背手而立,看着眼前同样站在树梢上的故人。山风徐拂,二人仿佛凭空而立,都微微地随着脚下的林涛轻涌。
芙官笑了一声,道:“怎么,附骨蛆拔了?为夫送你的见面礼,你不喜欢吗?”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芙官眼中的笑意转冷,偏偏唇边还留着一抹弧度,看上去便是说不出的阴冷:“当年,我还真的以为你死了,为你流了好几场泪呢。绾君呐,你可真不听话。”
绾君不愿意看他,只是抬头看了看月色,轻声道:“我怎么骗得过你,你发现自己的阳诀并没有长进的时候,不就该知道我没死了吗?”
芙官叹了一句:“十多年了,为夫找得你好苦啊。”
绾君别过脸去,沉声道:“找我做什么?杀了我吗?”
芙官忽地糅身上前,绾君随随便便抬手便是一挡,不料芙官却不为伤他,另一只手飞快地欺上来,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绾君整个人一怔,芙官看准了机会,另一只手也轻飘飘地拂了上来,看着也是颇柔情的抚弄,却逼得绾君眼中杀意涌现,整个人猛地后倾躲过了他这一掌,一脚顺势勾住了他的脚踝,借着这一拉一扯的柔劲,二人俱是浑若不着一物,在月下随风自舞,煞是好看,却没有人知道,这乃是一场十年难遇的生死相搏。
芙官越打越是心惊,他自忖绾君当年败在他手下,原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这次重逢,他又出其不意钉了他三根附骨蛆,逼得他功力大退,不敢正面与自己交锋。却没想到拔了附骨蛆的绾君与他放手一搏,竟是如此的难对付。他心中惧意一生,立刻便收招后退,遥遥地站定了,轻声道:“咱们,真的有如此深仇大恨吗?”
绾君亦没有穷追不舍,只是仍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芙官又道:“他陆直究竟有什么好,连你都甘愿这样替他卖命?”
二十多年前,武林正道渐成颓势,他们却横空出世,横扫天下难逢敌手,正是张狂得最不可一世的时候,号称是一啼堆千尸,一笑枯万骨。如何能想到,绾君也会投身在何人的庇翼下,甘愿听人差遣呢?
绾君抬起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那明如素呢?你又为什么要替明如素卖命?”
芙官仰天长笑:“我可没你这么贱,我和那女人不过各取所需,她又如何差遣得动我!”
绾君垂下眼,平静道:“我和陆直,也是各取所需。”
芙官怔了一下,声音里突然带了几分沉沉的痛意:“你不记得咱们以前,活得有多痛快了吗?世人皆如蝼蚁,任咱们揉搓!你如今同他在一处,难道比我们当日更痛快嘛?”
绾君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似有呜咽之意:“我从未觉得杀人痛快,世人眼中无我,我眼中便也没有世人,我在意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罢了。可他却在意世人的眼光,在意那天下第一的武功,他在意那么多东西,却唯独不在意我。”
芙官看着他,面容突然扭曲了起来:“我不在意你,难道陆直在意你吗?”
绾君闭了眼,像是万分无奈,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道:“楼主跟你不一样。”
芙官冷笑一声:“看来你还真的对他动情了。我听说,尚德镖局的少镖头从十五岁上始就有纨绔之名,十七岁就敢背着他爹在外头包妓院里的女人,从没听说有喜欢男倌儿的癖好啊,你这么上赶着把屁股贴上去,也不怕人家嫌你恶心,你贱不贱!”
他的话字字如刃,狠狠地刮着绾君的面皮,狠毒得似乎要将他的骨头都剜出来一样。绾君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他早就麻木了,这么多年来,芙官骂他的字眼里,比这不堪入耳的还有的是。他很早就已经学会了把这些话当成一阵过耳风,以前他心里总是有几分心疼芙官,心疼他的不甘和愤怒。他知道芙官心里是有大志向的,可是既做了戏子,再大的志向也都成了笑话。所以每次芙官这样对着他发作的时候,他总是无言地听着。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芙官还是一点儿都没变,绾君甚至在这份刻毒里找到了一点满是血气的温馨,像是自己身上撕开了血痂的一块烂疮,痛不欲生却形影不离。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成女人吗?怎么到了别人那里,我又成了男人了?”
芙官咬紧了牙关,不肯说话。
绾君笑得越发放肆起来,道:“骂吧,你继续骂吧。我贱,我不要脸,你又算是什么东西?跟一个男人做夫妻,还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虚凰假凤,哈哈哈!笑话!你以为你武功天下第一了,人家就真的看得起你了吗?你永远都是一个戏子,一个玩物,一个跟男人结发的怪物!”
芙官面色铁青,整个人势若疯虎地又一次扑了上来,浑身颤抖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绾君依旧大笑不止,轻轻巧巧地一掌平出,格开了他这一击,口中只是道:“你把我这辈子都困在烂泥里,那你也别想走出这滩烂泥。”话音未落,绾君脸上的笑意已经散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体仿佛轻得完全没有重量了,多年的修为像是变成了一层有如实质的流水,不疾不徐地裹在他身上,刀劈不断,拳打不散。芙官瞪大了眼睛,暴喝了一声,一指疾出,绾君却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屈指在他腕上一弹,另一只手快如风,又柔如风,转眼便一掌拂到了芙官面前。芙官大惊失色,待要后退,一只手却还受制于人。绾君轻笑了一声:“你看好了。”说着,那一掌便轻轻地“啪”了一声,直打在了芙官的额头上,那样子,简直像是两个幼童嬉闹,浑然看不出半分力道,芙官却整个人往下一翻,全然没有再凭空站在树梢上的力气了。
这才是真正的,阴阳两生。
芙官心中惊惧交加,趁着绾君第二招下落之时,忽地从袖中翻出了一把匕首来。月光下只见寒光一闪,绾君不得已之下只能强行转了攻势,半个身子在空中匪夷所思地一扭,一只手已经在旁边的一棵树上撑了一下,借着这一撑的力道,人已经再一次翻回了树梢之上。有了这一瞬喘息之虞,芙官也已经糅身再上,手中一把匕首舞得虎虎生风,逼得绾君只能连退了几步,暗叹道:“错了,错了。”
芙官手上不敢停,口中却忍不住道:“什么错了?”
“功夫练错了。”绾君一个侧身闪避,那匕首从他颈边堪堪划过,割落了他两缕头发,他却丝毫不乱,不紧不慢地道,“阴阳两生**,能强转天道,逆行造化,绝不假借一兵一刃。你练暗器,练匕首,都练错了,只会反受其害。”
话到此处,芙官的匕首又一次攻到面前。绾君眼皮一眨,也不知道是哪里伸出来的两根手指,精准无误地夹住了那把匕首,芙官只觉得一刀捅进了山石缝隙似的,再也动弹不得。绾君手上用劲,那匕首应声而折,力道之大,甚至震得芙官一只手都隐隐发麻。他立刻抛下匕首,一身内力都聚于右掌,忽地喝道:“那便来吧!”
绾君面无表情,平出一掌,与他对了这一掌。
阴阳两生**,到最后,便是阴阳合一,你死我活。
只是这一掌,晚来了十多年。
芙官翻了个身,平落到了地上,静静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绾君。二人皆是负手而立,月华如水,从林间的罅隙里洒落下来,斑斑驳驳地映在绾君脸上。他突然发觉,绾君一点儿都没老。
明明已经十多年了啊。
芙官轻叹了一声:“没想到最后真正能练成第三重阴阳两生**的人是你。”
他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银月如钩,微微地张开了双臂,道:“我这一身内力,你拿去吧。”
绾君看着他,却只是摇了摇头:“你想错了。这个天下第一,我从来就不稀罕。”
芙官正过脸来看他:“什么?”
绾君道:“我不要。”
芙官的喉头突然发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声音,像是无数鲜血都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他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掐住了脖子。他痛苦地跪倒在地,额上青筋暴露,手指狠狠地掐进了泥里,然后张大了嘴巴,“哇”地吐出来一大口鲜血。他伸出一只手兜在自己的下巴上,似乎还想接住自己的血,但那些血像是自己活过来一样,奔涌不息地离他而去,带走了他引以为傲的一身内力,还有半生的恨。
芙官突然笑了两声,含糊不清道:“我在下面等你。”
绾君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可惜了,这阴阳两生**,就此失传了。”芙官的眼睛也开始流出血来,在夜色中如一只恶鬼。
绾君垂下眼,轻声道:“有什么可惜的,这样害人的功夫,本就不该流传在世上。”
芙官瞪大了眼睛,那眼中分不清是血还是泪,纵横地流了他满脸,他挣扎着,指甲在泥里齐齐崩断:“龙女谷被别人摸了门,你又下落不明,你猜,你的楼主会怎么想?”
绾君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动,正要说话,却忽听得有无数细密的脚步声已经顺着林间草木的一**震颤传了过来。
芙官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又道:“要是接下来,他最心爱的女人又在你手里被人劫走,死于非命,你再猜猜,他会不会恨不得杀了你……哈哈哈,他手下高手如云,你不肯拿走我的内力,你怎么和他斗。咳……”他被自己的血呛了两声,却还是忍不住笑着,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厉声叫道:“我先下去等你。咱们来世,还做夫妻!”
那声音凄厉尖锐,含着无尽刻骨的恨意,猛地惊起了一群林鸟,呼啦啦地飞起来一片,几乎把黯淡下去的月色全部都遮了起来。
绾君像是胸口被猛击了一拳,突然膝盖一软,猛地跪在了地上,“哇”地也吐出一口血来。
莘儿猛地从他身后扑出来,伸手想要扶他。
绾君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已经倒在地上彻底没有气息的芙官。他突然从喉中迸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嚎叫,简直像是什么东西,从他体内被他活活撕裂了。
他爱过的,恨过的,唯一那个人,到底还是死在了他手里。
莘儿伸手去搭他的脉:“你受了重伤。”
绾君一把推开她:“谁让你来的,你不要命了!”
莘儿二话不说就把他的手往自己肩膀上一扛:“别说这些了,快走。”
绾君被她一拖,顿时又是一大口血咳了出来。莘儿不敢再动他,四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根本辨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莘儿咬了咬牙,转身就要往声音来的地方跑,被绾君一把抓住:“你干什么?”
莘儿飞快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去引开他们,你快走!”
绾君狠狠抓住她:“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我知道。”莘儿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用力地挣开他的手,攥紧了袖中的匕首,“玉娘在长越手里,萧二叔想抓我要挟长越。你的仇家,和这些人,还有那个叫明如素的女人,都和萧二叔脱不开关系。你放心吧,我把他们引得远一点,就自我了断,绝不会落到他们手里。”
“我放心个屁!”绾君烦躁地喝了一声,道,“你从那边跑,我来对付他们。”
莘儿坚定地摇了摇头:“以你现在的伤势,你对付不了这么多人。我废人一个,你就是牺牲了自己,我也未必跑得出去,你对长越比我更有用,别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争论了,你快走吧!”
绾君猛地咳了两声,几乎被她气笑了:“那你最好跑快点,别叫我白白死在这儿。”
莘儿脸色霍变,还要再争,绾君按着她的手却忽然紧了紧,用一副确然无疑的、男人的嗓音沉声道:“姑娘,狻猊求你了。”
莘儿莫名地噤了声。
绾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丹田里翻腾不休的内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楼主一生心之所系,皆在姑娘一人。你要是不在了,眼下这场输赢,对楼主没有任何意义。”
绾君缓缓地把那口气吐了出来:“等你见到楼主,你告诉他……”
他突然停了下来,月色已经彻底黯淡了下去,东方的天际慢慢地显出了一点亮色,远处的人声慢慢响了起来。
没时间了。
绾君猛地把莘儿往相反的方向一推:“走!别回头!”
莘儿哪里抵得过他这一推,整个人几乎凌空而起,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但她半分也没有迟疑,立刻爬了起来,用尽力气往前跑了起来。她很想问一句,你要说什么?见到长越,你要我告诉他什么?可是绾君的眼神像是鞭子一样黏在了她的背上,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能回头。
莘儿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的衣衫都被林间的树杈划破了,脸上、手上也都是小小的血口子。她只觉得胸中像是揣了一团火,烧尽了她胸中所有的空气,两条腿也跟灌了铅似的,但她却不能停,不敢停。直到身后某个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莘儿猛地停下来,心跳得像是要扑出喉咙,浑身颤抖着回过头去,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片山林。
山间一片寂静。
良久,突然传来了一个细弱的声音,悠悠扬扬,像是一缕细线裹在了风中,却被莘儿牢牢抓住,她往回跑了几步,这才听清了,那断断续续的,竟是一句唱词。
“谁承望……月自空明……水自流……”
恨思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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