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狗人正要撵上来,却听郑老大慌慌张张地用苗语吼了两句,他便松开了手中的羊角橛,乖乖地退到了郑老大身边。郑老大恭恭敬敬地朝花含烟见礼道:“老郑不知道花姑娘在这里,得罪了。”
花含烟眉毛一挑,转过脸看了看手中仍紧握着筷子的陆长越,忽然笑了一声,亲热地摸了摸陆长越的脸颊,道:“乖儿子,我都不知道你会剑法呢,你怎么也不知道告诉干娘,调皮。”
她两句话说得曼丽缱绻,仿佛在和情郎撒娇一般,听得陆长越直起鸡皮疙瘩,也听得郑老大汗如雨下,只好赔着笑脸道:“老郑不知道这位公子是花姑娘的……这个,花姑娘的义子,不知者无罪,花姑娘不要见怪。”
花含烟看也不看他,仿佛没听到一般,轻轻地从陆长越手里拿过筷子,道:“回头干娘给你买一把好剑,拿着这东西挥来挥去,你也不怕羞呢。”说着,轻轻巧巧地将筷子往楼下一丢,那筷子便如飞矢一般呼啸着擦着郑老大的鬓角猛地钉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斜斜地插进桌子一寸来许。店堂内顿时鸦雀无声,郑老大也不敢再说话,陆长越心中奇怪,虽说花含烟武功厉害,但终究只是一介女流,连上他也就两个人,郑老大身边就有狗人这样身法诡异的高手,更别说外面还有整个马帮的人,怎么就怕成了这幅样子。花含烟转过脸来,仿佛这才看见了郑老大一般,娇笑道:“哎哟!是郑老哥啊,我刚才没瞧见您,吓着了吧?别见怪啊。”
郑老大干笑了一声,连连告罪。花含烟转身拉了陆长越的手,款款地走下楼来,一边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干娘才给你买的新衣服,你怎么就把袖口弄破了。”陆长越小臂上被那羊角橛划伤,仍流着血。陆长越忙捂了伤口,含糊地道:“没事。”花含烟哪里肯依,大惊小怪地非要给他裹伤口,心肝宝贝一叠声地叫。陆长越明知她是做给郑老大看的,却也十分地不自在。那郑老大果然听不下去了,道:“花姑娘,您就别臊老郑了,老郑今天得罪了令公子,老郑自己来领罚。”
花含烟这才正眼看了看他,冷笑道:“郑老大,眼下这整个南疆都是你的了不成?旁人多看了两眼你就要人的性命,皇帝老子也没你威风啊?”
郑老大低头道:“有花姑娘在一日,老郑不敢放肆。”
花含烟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少放屁。我且问你,苗寨的蛊人,怎么就到了你的手里?”
陆长越悄悄地凑过去问道:“前辈,什么是蛊人啊?”
花含烟轻声回道:“就是被下了蛊毒失了心智的人。苗女多擅此术,她们手里有个母蛊,谁养着这母蛊,蛊人就听谁的,母蛊活蛊人活,母蛊死了,蛊人也活不成了。”
郑老大道:“前日里老郑到苗寨去收货,有个苗女家里穷得吃不上饭了,老郑见她可怜就给了她一口吃的,这是她谢我的。我看这人有一股子力气,就收在马队里让他帮忙干点活。”
花含烟朝他伸出手,道:“母蛊呢?交出来。”
郑老大愣了一愣,叫道:“花姑娘……”
花含烟眼睛一横,道:“你少给我在这里胡诌,养得起蛊人的都是寨子里的巫女,能吃不上饭?你不肯说就算了,但就凭你的本事,哪天被母蛊反噬了都不知道,这种害人的东西少留在身边,给我!”
郑老大想了一想,十分不情愿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盒子,交到了花含烟手里。花含烟啐了一口道:“这种东西你贴胸放着?你有几条命啊?”说着,便要打开那盒子。那狗人此刻突然活过来一般,猛地出手便要从花含烟手里抢那盒子,花含烟头也不回,手中红绫一闪,便如一条鞭子一样狠狠地抽了那人一记,随之牢牢地裹住了那人。狗人猛地摔在地上,发出野兽濒死一般的呼号来,陆长越今日第一次见他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来。花含烟看了他一眼,仿佛看一条虫子一般:“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算了。”说着,也不打开盒子了,凝力在手便要一掌劈了这盒子。陆长越猛地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将那盒子一抢,叫道:“前辈!”
花含烟怒道:“你干什么!”
陆长越急道:“你不是说,母蛊死了,这人就也活不成了么?”
花含烟道:“你看看他,还是个人么?”
陆长越道:“怎么不是人?他也是被别人害了,身不由己,前辈你饶他一命可好?我……我肯定能想到办法给他解了这蛊毒。”
花含烟愣了一愣,似乎是没想到陆长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蛊人躺在地下,一双眼睛木然地看着陆长越。花含烟想了一想,伸手朝陆长越道:“母蛊给我。”
陆长越不情愿地将那盒子又藏了藏。
花含烟叹了一口气道:“我答应你,不杀他。你不晓得苗寨的蛊毒厉害,这母蛊虽然被锁在盒子里,但是每天都得仔细喂养着才能活,一个不小心咬你一口,你的小命就不在了。给我,我来照看。”
陆长越将信将疑地把盒子给了花含烟,她果然小心地用红绫裹了两层放在了身上,并未再下杀手。郑老大干笑道:“这东西既伤了令公子,给他处置也是应该的。”
花含烟斜了他一眼,也不搭理,自顾自对陆长越道:“还不走?”说着便自顾自地抬步朝客栈外走去,母蛊在她身上,那蛊人便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跟在了她身后,陆长越便也跟了上去。郑老大忙追出来道:“花姑娘要赶路,从我这里牵两匹好马去!”
花含烟道:“你的马都金贵,哪是驮人的?不用了!”说着已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一夹马肚慢慢去了。陆长越也上了马,见那蛊人乖乖地自己在后面跟着,便上前与花含烟并排。花含烟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很侠义,你爹可向来没有这么好心肠。”
陆长越道:“我从不自认侠义,旁人觉得侠义的事,我未必去做;可我想做的事,也从不是为了侠义二字。”
花含烟一笑:“这才像土匪的儿子。那你为什么救他呢?”
陆长越道:“人再有高低贵贱之分,也还是人啊,是人,就都该有活命的机会吧。”
花含烟道:“原来你不是侠义心,你是菩萨心。今天若是我不在,你又有什么办法?”
陆长越便不答了,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才道:“这话也是别人告诉我的,她才是真的菩萨心。今天若是前辈不在,我也只能随着郑老大去折磨他了。但既然有前辈给我撑腰,我刚才想,如果她在,就一定会想办法救这个人的。”
花含烟冷哼了一声道:“是你的心上人吧?我看镖局里那个小姑娘对你这一番心思都是白费了!”说着,想起当年与陆有决的往事,觉得这父子两真是一般的痴心肠,可这份痴心肠对别人,就成了铁石心肠。不由便有些迁怒陆长越,生硬地道:“这人是你救的,你自己想办法去苗寨找巫女给他解毒,要是解不了,你还是趁早一掌把他毙了吧。”陆长越哪里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只觉得这位前辈脾气古怪,时而好声好气,时而恶言恶语,这一路上他也已经习惯了,于是也不以为意,便道:“难道前辈不想知道郑老大和苗寨的事么?”
花含烟人在马上,背影突然一滞。
陆长越忙道:“晚辈胡乱猜的。”
花含烟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干娘知道你聪明,不用跟我打哑谜,你猜给我听听?”
陆长越便道:“那郑老大行事嚣张,却对前辈如此忌惮。前辈对他虽然没什么好脸色,辞色之间却有约束管教之意。我不知道前辈在相思门中是什么地位,但我想,相思在南疆的势力一定不小。可是方才郑老大不肯把他和苗寨之间的事实言相告,前辈也不多问,我猜,马帮应该不是直接听命于相思,但也与相思渊源不浅吧?”
花含烟笑骂道:“好小子,你知道相思多少事?就在这里乱猜。”
陆长越见她并不生气,胆子便更大了,道:“晚辈对相思一无所知,还望前辈赐教。”
花含烟仍是噙着那股笑意,目光却变得十分冰冷,道:“你猜错了,无论是在南疆,还是在中原,相思都没有什么势力。郑老大听命于我,可他马帮和我相思却没什么关系。整个相思门,就只剩下我和我师妹了。你既不知道,我就带你去瞧瞧相思门。”说着,将马鞭遥遥一指,只见一片黑压压的森林在前边的山头上,瞧着不过只剩了一个多时辰的脚程。陆长越心中一振,又缠着花含烟问相思门的事情,花含烟也不瞒他,便将相思的由来和规矩细细地说与他听了,二人如此说着,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小镇上了山,陆长越一面听,一面扫了扫周围,只见这林子里的树生得极是怪异,定睛瞧去,却又没什么不同。心中大大地起了疑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那厢花含烟正说到相思中“不辞万死以匡扶社稷”的祖训。陆长越奇道:“前辈,于乱世之中拨乱反正、匡扶社稷非同小可,绝不是几个人就能做到的,更何况相思之中都是女流之辈,这位祖师爷未必也太说大话了。”
花含烟笑道:“你说得没错啊,光凭我们几个女流之辈,确实做不到。祖师爷是李唐后人,她父亲手中有一支兵。当年宗室倾颓,复国无望,祖师爷从这支队伍里又挑出五百精锐,约定了一个信物,这个信物一出,他们便要听命于相思。这五百人后来各奔前程,有发达的,也有没落的,但是个个都把和祖师爷的约定记在了心上,父亲传给儿子,师父传给徒弟,不敢相忘。”
陆长越失笑道:“可是,相思立派已有四五百年,若是这五百人的后人人人都记得这个约定,听命于相思,那相思手中的人比朝廷还要多了!”
花含烟道:“相思盛极之时,确实极为煊赫,也因此招致了朝廷的围剿。故而祖上还传下话来,说太平之时切不可出。相思传到了我太师父手里,恰逢元末乱世,我太师父曾在太祖皇帝微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为他算过一卦,知道此人乃是天子之命,便倾尽全力扶助他。她老人家当年动用了相思的掌门信物遣人去相助,甚至在鄱阳湖时亲自现身为太祖皇帝献计,火烧了陈友谅的铁锁连船,这才有了大明的江山。而被太师父遣去的那些人,后来一个个都加官进爵,好不风光。可是没有多久,太祖皇帝就知道了相思的来龙去脉,他多疑寡恩,生怕相思能助他登上皇位,就也能助别人登上皇位。便设立了锦衣卫,查了一个又一个,杀了一个又一个,开国的功臣没有一个逃了出去。眼看着相思就要折在他手里,我太师父却无力反抗,反而自己都把命留在了京城里。我师父心灰意冷,这才带着我和师妹避居南疆。”说到这里,花含烟顿了一顿,仿佛触及了心中一件极大的伤心事。“师父郁郁而终,把相思传给了我。可是相思气数已尽,我亦无力回天。”
陆长越不知如何回话,自古以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情比比皆是,想来花含烟也是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多说无益。他本来一直跟在花含烟后面,眼下听了这么一段话,便想上前与花含烟并行。谁料他马蹄刚踏出花含烟走过的路径,左手边一棵大松树便猛地一沉,仿佛那一块地忽得陷了进去似的,陆长越只觉得地下隆隆作响,胯下的马受了惊,立刻撒开腿就要乱跑。说时迟那时快,花含烟手中红绫像蛇一般缠住了陆长越的腰,将他从马上拽了起来,下一刻,几支婴儿手臂粗细的重箭不知道从哪里激射出来,狠狠地钉在了那马身上,那马痛嘶一声,倒在地上挣了两下便死了。
陆长越惊魂未定地落在花含烟身边,花含烟从马上瞧着他,正色道:“谁叫你乱走的?这是我师父设下的相思阵,用来挡千军万马的,你找死么?”
陆长越点点头道:“晚辈不敢了。”
花含烟脸色冷凝如铁,道:“跟在我身后。”说罢,自顾自地往前去了。陆长越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忙小心翼翼地跟在了她身后,背后还跟着那影子一般无知无觉的蛊人。花含烟那红衣翩翩的背影骑在马背上,在黑沉沉的林子中显得极为醒目,仿佛一团火一般照亮了一段清晰的前路——
陆长越在阴沉的密道中猛地睁开了眼,那红衣在记忆中灼灼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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