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气成白烟,腊月天。
萧何跟慕初然二人立于梅园中僻静一隅,仿佛与外界隔绝,天地间只余下他俩人一般。他进她退,他追她躲,两人绕着一株梅树转了若干圈。起初她是真的心慌,渐渐却也不禁弯了眉眼。她身形一顿,他随后扑了过来,将她捉在怀里。
她反手将推他出去,用了三分力,他不防备,后退两步才站稳。她抬眼看他,问得认真,“若我不是空手,手握利刃,你当如何?”
“玫瑰天生带刺,我既有心护花,自然不会被花刺难倒。”他目光尽写温柔。可萧何却摇头,“玫瑰纵有刺,顶多是扎手,不会要人性命。若刺上有毒,你又当如何?”慕初然知道她担心什么,张开手臂,两步上前,重新揽她入怀,“有毒自有解,我信命中注定,若天要亡我,挣扎又有何用,天若怜我,自当会遂我心愿。”
萧何被他揽得好紧。他故意扯开外袍,将她单薄身躯缩在更贴身的内衣那一层,只因外袍上有金线绣纹,此等姿势之下,恰好会蹭到她脸颊。
她贴在他胸口,回味着方才他的答案。若说是缘分,若说是注定,一切由一个悲剧开始,结局定当也不会多欢喜。她有勇气承受过去之痛,亦有毅力担当现在之苦,却无半点心要期许来日。可此时温存,真实到无法驱散,她圈住他的臂弯,心中默念,天若怜你,应让你心中无我,天若怜我,该叫我不受牵绊。
一点晶莹雪白,飘落眼前,歇在他衣袖上,只停留了一息,便没入布纹里。
“落雪了!”萧何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惊喜,她不禁目光放远,漫天飞雪碎花如仙界灵花坠入凡尘一般,自灰蓝天空中星星点点,缓缓飘落,望不到尽头,不知何处始,不知何处终。
慕初然不舍放开她,却见雪花逐渐飘得急了,风也有些大,“回去吧,站久了,易沾染风寒。”
此景此情,此意茫然,萧何有些怔神,重复着,“回去?”“跟我回乾清宫,给你暖一暖。”慕初然答得简单,却让萧何不由神思翩飞,红云抹上脸颊。
眼瞧着慕初然跟萧何一前一后从梅园里出来,二人发丝、肩头都沁着湿润,守在门口的刘公公苦着脸,“陛下爱惜龙体呀!这寒湿之气侵体最是麻烦。”
许是慕初然心情不错,居然一句话都未反驳他。刘公公壮着胆子继续在边上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一边跟着慕初然的脚步,一边探手帮他轻拍了衣上沾的落雪。慕初然则是一把接过旁边小太监的伞,给萧何撑在头顶。惊得那小太监愣在原地都不知道走了。
萧何赶紧从慕初然手里拿过伞柄,又撑到了慕初然那边。刘公公在旁边使了眼色,才让人补了另外一把伞,又替萧何撑好,这才叫慕初然满意。
刘福海七岁入宫,二十二岁被分到承恩殿,彼时慕初然刚刚出世。自那时起,他便一直伺奉这位主子,也算是亲眼敲着他从小长到大。他从未见过慕初然用这般眼光望过谁,唯独只有萧何。做奴才的虽不得妄议主子,可他在心中也不免觉得这皇上有些痴了。
即使生得再似女子,也不能当真女人来看。他倒替自己主子可惜了,跟在后面连连摇头,轻声叹息。
回到寝宫里,进了室内,暖如四月天,不一会儿反而有点热了。萧何忍不住伸手解开领口扣子,手冻得有些木,这会儿倒不利索了。慕初然已除下外袍,回身过来替她解扣子,手指与她下颚跟脖颈细幼肌肤轻轻摩擦。
她不禁抬眼望着他,身子向后缩了缩。他不以为意地弯着嘴角,“让人备些参茶,你喝一点,驱寒暖身。”
参茶端上来的时候,她眉心一动,借此良机,探一探也好。趁着慕初然不备,她从药囊中取出那瓶忘忧,倒进参茶的杯子里。
“你也喝一些暖暖身子吧。”她主动捧着杯子过去,慕初然笑着就着她手,就饮了一口。可他对自己如此信任无疑,终究让萧何心里某处还是有些触动的。
世上有些事不能清楚分对错,就如颜色不是只有黑白。
这忘忧的药力之强,入口片刻便能生效,虽不能使人完全听从摆布,却也如个木偶一般了。
许是对着慕初然,让她有些内疚。她便牵着他坐到榻上,让他身子舒服一些,才开始发问。
时近年关,京畿防备需要加强,流寇惯匪亦要严厉打击。
兵部与京兆府协力,重新安排了布防。季长歌也参与其中,兵部尚书郑显倒是对他颇为器重,皆是因季长歌武能治国安邦领兵沙场,文能提笔疾书锦绣篇章,年轻一辈的武将之中的佼佼者。关键是季长歌为人谦和,被加封为将军,即使只落了兵部的闲职,也丝毫不计较,热忱投入其中。
对于季长歌在兵部功绩,郑显已上过两次折子,替他讨赏。
只不过慕初然有意要缓一缓,一来嘉奖之事不宜在年节时颁布,二来他也不想让季长歌风头过盛。其实季长歌本人确不在意此等虚名。
在安防调配的旧制里生生被他挑出五十多处弊病,细细成文交给郑显。若能一一解决,当是极大改善京畿防备的现状,城内城外亦能做到呼应有度。
此事如今由季长歌牵头开始做调整,从内自外,牵扯到的东西多是琐碎。白日里在兵部未完成的文书,他便带了一些回来做。夜里在书房长长一坐就是大半夜。
就连季大娘也看出来,这些日子,季长歌忽然对绿萝冷淡了许多。她之前明明听下人说,季长歌跟绿萝有一日早上才前后从书房里出来,还琢磨着干脆就将绿萝给他收做小妾。虽然未有妻,先有妾,是有些不成体统,但儿子如今也是有身份的大官,将来三妻四妾亦是有可能的。
可此话跟季长歌提了一次,他脸色古怪,只说最近事多,让季大娘先缓一缓。
虽其他人许是察觉不出,但自己儿子脾气,季大娘还是清楚的,原先季长歌跟绿萝虽无多的对话,连目光总是落到那丫头脸上,时常关注着。如今虽然两个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可他有意在避着绿萝,是她有眼见的。
这一层,就让季大娘有些不明白了。
虽说绿萝的出身,确实让她不太满意,可毕竟季长歌占了人家黄花闺女的身子,就该有所担当。她知道自己儿子不是不负责任之人,中间也许还有些误会也是说不准的。
既然他说要缓一缓,那便先缓一缓也好。
从老家带来的那些画像,他一个都没瞧上,起初季大娘是有些着急。但后来,有媒婆主动上门来,介绍皇都城中大家闺女之时,倒叫季大娘心中暗喜。诚如上次那位萧大人所言,自家儿子果然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了。
有一家登门之后,接连二三的也有其他送来名帖,邀季大娘过府,或是主动来拜访的。季大娘来了这么些日子,才体会到皇都人的热情。短短数月,也有三、四家姑娘抛来青眼,她都替季长歌一一打探清楚,就等他自己再拿个主意。
虽说婚姻乃父母之命,可如今怎么说季长歌也是吃皇粮的大官,他老爹没那福分,走得早,她当然也想在婚事上尽量让儿子称心如意,就多听听他自己的意思。
只是她看着欢喜的千金小姐,季长歌就是没个反应,急得老娘都要跳脚了,他却不紧不慢,始终淡然如一。
眼瞧着就近年尾了,季大娘心一横,干脆不催了。等到灯节时,让他出去灯会上逛一逛,说不定缘分来时撞个正着,在大街上就能给自己捡个儿媳回来呢。
这天半夜,季大娘忽然在睡梦里惊醒,总觉得有什么事。披了衣服起身,径自到了季长歌书房,便看到他伏在案上睡得正沉,桌上烛台都已快燃尽,蜡油流下烛台淌了一路。
他这案上都是纸卷,若是烛台倒了,岂不是酿成大祸。难怪自己睡梦里都心神不宁的,她赶紧摇醒季长歌,让他回房里去睡。
亲自监督着他洗漱上床,一路念叨着他赶紧给她找个儿媳来操持这些事,也让她老婆子轻松些。
从他房里退出去,她又觉难以入眠干脆到厨房里亲自炖上了参汤,文火架好,忙完这头,才想起来书房里怕是没人收拾,便准备转回去看看。
季大娘才到书房门口,便看到屋里有人影。她心里一跳,伸脚踏进门里,探头仔细一看,却望见绿萝正在案几边手中还拿着季长歌的那些未来得及收拾的纸卷。
季大娘虚惊一场,狐疑地盯着绿萝,“你在此处做什么?这么夜了还没休息?”
绿萝低眉顺眼地连比带划着解释自己是来替季长歌收拾一下书房的,还示意地指指手边放着的一杯参茶。
“哦,你来给长歌送参茶?他已经被我撵去睡了。”季大娘挥了挥手,“我老人家睡得浅,醒了就难眠,这些我来收拾就好。你也早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