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回到住所之后,便听到下人来报,“李夫人已平安回府。”
他微微颔首,补充道:“让玉面罗刹去给李尚书提个醒,暂时不要再打季长歌的主意了。”
“是。”下人退下去了。
含香过来帮慕容解下披风,替他脱下外面罩衣,抱在怀里,“主人,绿萝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执行任务。”慕容回头轻声道,“那就让她去吧,没有得到我的命令之前,潜伏好。”
留影端着铜盆进来,“请主人净手。”
含香抱着衣服退了出去,留影把铜盆放在盆架上之后也退了出去。
慕容伸手,放入温水之后,浸湿了双手之后,慢慢抬手取下面具,放在一边案上。他俯身开始洗面,动作轻缓,门外含香逗留,忍不住想从门窗镂空的花纹缝隙里往里看一眼。
她跟了慕容一年,也从未见过那张面具下的脸。
主人声音悦耳如山泉一般,即使未见真容,那轮廓也是极为英挺的,她心中除了好奇,更多的是几分倾慕。她从缝隙里,看见主人正捧着面帕擦拭着脸上水珠,马上面帕就要移开了……
忽然她整个人被人拉到了一边去。
她抬眼一看,是留影,不由得恼了,低声骂道:“你拉我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留影也瞪着她,一副不可置信的眼光。
“我……我等看看主人是否有别的吩咐。”含香自持受慕容的宠信,不把留影放在眼里。
“你是嫌自己命长,不要以为有几分姿色,就在主人面前放肆!”留影冷冷说道,却戳穿了含香的心事,让她更加恼羞成怒。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留影扫了她一眼,那目光里倒有几分怜悯,然后转身出去,声音却落在后面,“不想他日替你收尸,好心劝你罢了。”
闻此言,含香才不禁有些后怕。她忆起自己初被选中,在慕容近前伺候,就听年资久一些的前辈告诫过,别看主人平时温文尔雅,一旦动怒便是排山倒海,十分可怖。
千万不要犯忌讳。
这是她听的最多的话。
这所谓忌讳,其中有一个,便是主人脸上这银质面具。
什么人会一直戴着一张面具?甚至连睡觉时他都戴着面具。
好奇乃人之常情。含香不信在她之前没人好奇过这个问题,只不过没人告诉她,那些好奇的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反倒是一直有人劝她,千万不要好奇。
这好奇心被她忍了一年,一直相安无事,反倒愈来愈得慕容的信任。在他面前,话也可以说得多点。
许是这份恩宠,让她有些得意忘形了。要不是留影提醒她,也许她就真能看到主人的真容,亦会付出何等代价,这后果她不敢深想。
紫金城中,慕初然已得知朝露殿里的事情。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当即摆驾去了朝露殿。
听说皇上亲临,朝露殿合宫上下无比惊慌,如今太后还在戒药瘾,不仅一脸病容,时常脾气不好,素日温婉仪态全无,逮着谁骂谁。疯癫起来,几乎是失了常性,只能借汤药让其稍微平静,但汤药只能压制一时,且每日只能服用一次。其余时辰里,都是要靠其意志与旁人监管才能度过。
堂堂大殷太后,竟然沾染禁药,沦落至此。
慕初然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表面愈是平静,内里翻江倒海,愈是波涛汹涌。
宫人们守在门口,一个个跪得端端正正,生怕这脑袋随时分家。皇上径自进了殿内,不一会儿把里面的人全都遣了出来。连单氏也退了出来,小心翼翼合上殿门。
“尚宫大人,皇上这是……”有人凑上来问,却见单氏脸色也是阴沉不定。
“别多嘴了!虽说现下没有怪罪咱们,但这脑袋都是寄在脖子上的,罩子都放亮些!我们这些人都要谢王爷前次带来大夫过来,否则今日……”单氏长叹了一口气,跪在门口不再多言一句。
其他人也不敢多问。
没有人知道殿内二位高主说了什么,只知道过了一炷香之后,慕初然才从殿内出来。慕初然站在门口,望着合宫跪着的人,目光冷清,“你们这些奴才竟然将主子伺候成这般模样,朕该如何罚你们?”
他声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都如冬日北风肃然刮过,让这盛夏天气瞬间结冰,刺骨寒意至后脊背沿着脊梁骨蹿上天灵感,额上冷汗不住,一时间人人自危,不住叩首求饶。生死皆在主子一念之间,更有甚者已经吓地泣不成声。
太后近前伺候的也有那么几个,像是在外面跪着的负责外院扫洒的宫人,平日里连太后的面都见不到几次,又怎会知道她在殿里做些什么,严格说起来,伺候不周这等罪名实在是冤枉。此时哭得最响的也是这等人,因为命贱,无人为自己说话,满腔的不甘、委屈、怨怼都只能化作热泪,泪洒衣襟。
单氏深深呼吸了一口,重重稽首之后,向慕初然回报道:“回陛下,奴才们确实该死,只是听从太后的吩咐,却未能及时阻止太后娘娘误入歧途,事后愚忠,不敢及时向陛下禀告。皆是奴才们蠢钝,一切任凭陛下处置!”
慕初然望了一眼她俯在地上的后脑勺,并不觉得她委屈,但是眼下杀了他们,重新再调一批人来朝露殿,未必会比他们这群人做得更好。关键是送药进来的人,目的何在?这是他眼下最关心的。
方才他进去看太后时,冷轻痕好不容易认清了来人是皇上,抓着慕初然的袖子,重复得最多的竟然是要他杀了萧何。他一向知道太后对萧何有些误会,但何至于到这种地步。
“且将功补过吧。”慕初然一甩袖子,起驾回宫去了。
送走了皇上的銮驾,朝露殿合宫众人如蒙大赦,身上衣衫都被汗水打湿了两三层。单氏起身之后,对着众人冷声吩咐道:“今后该如何做,你们心里自当有个分明!莫要再出任何差错,否则连累的不止是这宫里的人,还有你们的家人!”
单氏是朝露殿内资历最老,也是位分最高的执掌宫女,她的话无人不听,大家齐声应道,不敢造次。
慕初然回到御书房没多久,太监就来报,安王段衡求见。
“朕还没宣他,他自己就先过来了!”慕初然挥了挥手,让人带他进来。
段衡一入来,先行了大礼,慕初然不动声色地望着他,“这是何故?要跟朕行这么大的礼。”
“臣有事向陛下启奏,故而要先请陛下恕臣先斩后奏之罪。”段衡言辞诚恳,慕初然哼了一声,却不着急表态,缓缓道:“何事?”
“陛下,前日臣受母妃所托入宫去探望太后姨母,却发现一件令人震惊之事。”段衡将朝露殿的情况,以及自己处理的前因后果细细解释了一遍给慕初然听。慕初然却微微眯着眼睛,自己前脚去朝露殿,段衡后脚就来御书房请罪,难道不是御前有他的眼线?
“为何现在才来跟朕请罪?”慕初然盯着段衡双眼,并没有要他平身。
“臣担心陛下一时盛怒会做出后悔的决定,故而待一切稳定之后才来让陛下汇报,这是臣查访宫外送进朝露殿礼单以及详细记录。”段衡膝行上前,将一份帐簿呈上御案。
他亦是马不停蹄地一直在忙着。
当真只是巧合?
慕初然在心里问着自己。
世间事是是而非的,并不多,而大部分都在于人心如何去看,如何去想。慕初然姑且就信了段衡这一次,只不过不是君臣,而是表兄弟,为他的母亲、他的姨母共同弥补其所犯的错。
“是你跟萧何从宫外请来的郎中?”慕初然突然问了一句。
段衡微微一愣,刚才确实是这么跟慕初然说的,毕竟萧何跟着自己入宫,是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的。这个说法也是他跟萧何对过口径,不会有差错,但却被慕初然这一反问,让他有点不安,似乎哪里还有些纰漏,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确实如此。”段衡恭敬得答道。
药方应该不会有差错,御医所如今没了薛良安,也还有其它太医执事,不至于乱了套,慕初然想去查,随便找人看看方子就知道真假,这一层应该怪不下来什么问题。
他又看了一眼慕初然的表情,难道是萧何?
等了半天,却再没等到别的话。
慕初然只是抬了手,“你起来说话。”
段衡才站起身来,他与慕初然之间,已经不是当初哥俩比身高,争燕窝时有吵闹有欢笑的关系了。他望着慕初然静静翻看着帐簿,一行一行,逐字逐字地检阅着,他发现的东西,相信慕初然很快也很发现。
此处他就无须再多言了,一切决断就交给这位主子来做就好。
慕初然的目光仍落在这帐簿之上,语气却轻松了一些,“段衡,你说,朕是该赏你还是该罚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