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长时立于西市,临定北河不远,位置不错,风景俱佳,关键是菜式精致,单是所供之酒便有二十多种。
今日段衡请客做东,让小二上菜之后,提了四坛陈酿过来。萧何看他这架势,是要众人不醉不归了,心中暗叫不好,今日出门匆忙,没跟红珠拿解酒药。
段衡指着那酒坛说道:“此酒名唤桃花醉,今年没赶上看桃花,一尝这美酒,也算是补偿了。”说着他将四坛酒分发到各人面前,“这酒不喝光,谁也不准走!”
萧何闻了闻,这酒果然如其名,散发着淡淡花香,想来久长时菜色以清淡适口为特色,酒应该也不会有太烈的。初巡举杯时,萧何还有些犹豫。三巡之后,萧何才稍微放心,入口清甜,酒味不厚,却不似烈酒。
饭桌之上,这几人是无话不说,从朝堂聊到民生,从南奉聊到北疆,从天文聊到地理。萧何平日里话不算少,喝多几杯之后,似开了话匣子,就一直不曾停过。
她不知今次自己是大意了。
这桃花醉,得此名,不仅是取其酒香如花香一般,入口回味甘甜,更是因为其酒劲十足,这“醉”字才是精髓所在。段衡挑酒也不是白挑的,他酒量也算是不错的,每次饮这桃花醉,明明不多,喝完还能清醒走回去,到家却已是醉得一塌糊涂。
这种上头慢的后劲酒,倒也有趣。故而他才在今日选了此酒,不会在席间就让众人立刻醉倒,可尽情畅饮,尽兴欢谈。
萧何的酒坛空得最快,其他人面前还有半坛时,她已经弃了酒碗,捧着酒坛直接喝了。
“萧兄,慢些饮,这酒后劲大,饮太快,醉得早。”季长歌好心劝道。萧何却歪着头看他一眼,拖长了音调,“长歌兄,你怎能如此婆婆妈妈,饮酒正是要大口大口,才叫尽兴。”
众人便知道萧何已然醉了,她此时模样让他们几人都瞧出几分趣致,也不好再劝她。她那一坛已经喝完,扯着段衡袖子,还打算再要。
季长歌在边上对段衡说:“不如别给她了,饮多伤身。”段衡坏笑着,摆明了看好戏的神情,“反正他已经醉了,再来一份小瓶的,不碍事。如若再要,就给她换成茶水。”
季长歌也只好如此,不再多言。
沈苏杭笑道:“前几次宫宴之上,见萧兄酒量甚是不错,似有千杯不醉的风范。今次怎么醉得这么快?”“这酒没取错名字。”段衡一扬手,举起酒碗,“来,让我们再干一杯!”
他们还没饮下这手中酒,就见萧何起身从段衡手里抢走酒碗,一口喝掉半碗,才递回给他,“我的酒还没送上来,先借王爷的一用,也算是跟大家干杯了。”
她此刻醉是醉了,却还有三分清醒,只可惜这清醒的是她平日里压抑太久的小性子,那七分的理智全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行事才如此荒唐。
其他人也只是一笑,并不以为意。
段衡接回酒碗,低头望向剩下的半碗,送到唇边,似乎还能感受萧何的体温似的,一时让他有些出神。
“怎么不饮?”萧何搭上他肩头,问道。
段衡侧头,见他半靠半依在自己边上,双颊绯色,眉眼之间更显娇媚。段衡下意识里目光再落两寸,望着他樱桃绛唇微张,心中不禁一跳,才赶紧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内心却不断提醒自己,我们只是兄弟,只是兄弟而已!我喜欢的是女人,不是男人!
月沉夜深之时,久长时打烊,小二心惊胆战地在包厢门外催了两次。
他们四人才从里面出来,萧何不是醉得最厉害的那个,沈苏杭已经完全烂泥一般,若是季长歌松手,他定是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这桃花醉,果然厉害!”季长歌也有些不太清醒,但却努力架着沈苏杭,带他一起下楼。段衡干脆将萧何背到背上,随后也下来了。
分别送了他们坐上门口的马车,段衡才自己骑马回府。虽然他也是醉了,但还好马儿识路,终还是将他带回了安王府。他在门口敲了半天,小厮才出来开门。
进了门之后,醉酒的段衡一路高歌,回到自己卧房。三个仆从身前身后伺候着,好不容易才哄着他宽衣洗漱上床歇息。
后院里老王妃跟段笙忆都被吵醒了。老王妃不由得蹙眉,叹道这衡儿也该找个人来管束管束,以前还是世子就由得他胡闹了,如今已晋为王爷,再如此花天酒地下去也不像话。此番虽说有了小小军功,但要让王府屹立不倒,亦不落人口实,他这性子还需再稳一些才行。
如此寻思了一番,她决定明日一早就进宫与姐姐冷轻痕商量商量,毕竟也算是大事,她一人思虑怕有不周全之处。
而段笙忆早就知道哥哥这是出去跟萧何他们喝酒,喝到半夜才回来,让她心里有几分怨。怨的是段衡出征归来,与家人小聚之后,立马就出去找萧何。她不喜欢萧何,也不喜欢哥哥与其亲近,可哥哥似乎对那人越来越看重。
一想起那人男生女相,媚骨谄样,就让她愈发地讨厌。如若哪天突然有传闻说哥哥恐染龙阳之癖,与那萧何过分亲密,因此让他们段家蒙羞,她便绝对不会让萧何好过!
萧府门口,萧何是被小十抱进府院内的。
红珠还没睡,听到萧何回来了,便忙出来迎她,见小十抱着醉得不省人事的萧何过来,便上前帮忙。
萧何被放到床上之后,小十正要转身离开,却被她一把拉住。她虽还未醒,半昏睡中似做梦一般,喃喃说着梦话,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红珠见状,说道:“那麻烦你先照看公子,我去煎醒酒汤,免得明早公子起身时头疼。”
小十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站在床边,守着萧何。
她睡相不好,一个翻身差点掉下床来。小十把她又推进靠墙的内侧去,片刻她又滚出来。如此反复几次,小十干脆坐到床边,用自己挡住她,免得她掉到地上来,到时候就不止是头疼了。
他坐在床边,就能听见她口中喃喃梦话的内容了。
“为何不走?”
小十试探性得悄声问她,“去往何处?”
“越远越好,长空任鸟飞,走了便自由了。”说着,她闭着眼睛,身子向边上拱了拱,贴在小十边上,像是要取暖之人凑近火堆一般。
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梦,这话却让小十想起当日在画舫内她救他出来时说的那句“天大地大,去过你想要的日子。七尺男儿,终该有些抱负吧。”
莫不是她梦见了自己?
她离他近了,他伸手抚上她脸颊,反手用指背轻轻摩挲。她肤若凝脂,光滑柔软却有几分凉意,在他轻触时,她似快要醒转一般,扭动着身子,伸手向前探寻着什么。
小十怕她再向前一寸,就要翻下床去,伸手将她再往里拨了拨,却听她又说了一句梦话,“你欺负我。”他闻言,不禁失笑,前些时候要她练习着女装走路,又调戏她,非要计较的话,这的确也算得上是欺负。
让他更信了此时在她梦里的人,便是自己。胸口一热,几欲俯身去将这罪名坐实。
“醒酒汤已好,辛苦你了。”红珠已回来了。
他匆忙起身,将此处让出来,又对红珠嘱咐了一句,“小心看着她。”说完,便转身出去了,脚步不含半点迟疑,心里却似打鼓一般。
于他而言,萧何不是普通女子,却也不是普通友人。他们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怕是他自己也说不清。初次见面时,拼的是你死我活,一时轻敌险被她伤了,再次见面时却将她困做人质,三次见面却谈起了买卖交易。
人生有多少次这种机缘,相逢不相识,相识不相知。她于他,到底是什么?他在心底问着自己,却始终未能寻得能自己信服的答案。
而此刻萧何醉梦之间,看见的那人,是一袭明黄龙纹长袍,脸上常年不化的寒霜,眉心里凝着淡淡竖纹,如一副未展尽的画卷,让她看不穿。
她跟着他,手持长剑,却毫无杀意。
她知道他该是死在自己剑下,却下不了手。
她听他说,“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可好?你放下心中仇恨,我脱下这身龙袍,从此隐于世间,只我二人相守,可好?”
她身子微微颤抖,却依然强作镇定,“你走,你自己走吧。”
画面转换,又像是从前,她变成七八岁光景模样,站在神明台上,四下里空旷。她一回首,便看见他亦只有十几岁,容貌透着几分青涩。只不过她手中仍持着那柄长剑,指着他。
“若我没有杀你父母,你可愿意来我身边?”他不畏那长剑,伸手向她走来。
“别过来,别过来。”她双手握剑,却被他吓得连连后退。
那剑尖闪着寒光,离他胸口只差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