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轻痕一贯冷漠的神色里有了一丝难见的动摇和迷离,但只那一瞬。她回想起慕初然十岁登基的时候,安王早年战死沙场,自己在宫中虽是中宫之位实际上却孤立无援。太子太傅长年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眼见太傅的眼睛一日贪婪过一日,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拿捏幼帝,只是限于造反的名头迟迟未敢有所行动。
那些日子,每一日自己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每一日都怕然儿在太傅的手下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每一日都紧紧抱着小小的绾儿夜不成寐。她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如今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对皇室造成威胁,哪怕是一点点,也不可以。
这个长得那么像那个人的萧何,看来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啊。不过有什么呢,想杀死一个人本来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问题只是在于怎么死罢了,抱病猝死,抑或……因事获罪,也都没什么区别,只是自己费会子听戏的功夫罢了。
清绾的十七岁生日就要到了呢,今年可要好好给她庆贺一番。
她似乎是满意于自己手中的尊贵权力,揉了揉疲乏的眼睛,躺在凤床上合眼睡去。
朝露殿外的宜春湖水平平,似乎不停地为这座尊贵的宫殿洗刷着罪名。
又是几日的光阴过去。
这几日里,萧何日日用药,加上没了段世子的不时深夜拜访,恢复得很好。既然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也该去上朝了。
这日黎明,萧何翻出了朝服,仔细换上。镜中人容颜如旧,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吧。秀丽的人儿踏着晨光去往皇宫。
清晨的街市刚刚结束深夜的盛筵,此刻还未睁开双眼,晨光里的楼阁们显得静谧而安静。定北河上早起的商船来往通行,一切井然有序。
萧何喜欢这副国泰民安的景象,父亲生前也最希望得见繁华盛世,这是她与父亲共同的心愿。她女扮男装许多年,用心隐藏,并不想掀起盛世下的风波,导致战乱丛生,百姓流离失所。她萧何一向不喜欢的,仅仅是王座上那个玩弄权术的人罢了。
大臣们见到数日不见的萧何,站在秋日的朝阳里简单寒暄了一会。
萧何这才知道,在她告假的这些日子里,朝中都在议论着一件事。
大殷公主慕清绾的十七岁生辰就要到了。太后的意思是给这位心尖上的绾儿公主好好地庆贺一番。慕初然觉得南游是个不错的主意,既可以给公主庆贺生辰、带太后散心,也可以顺带考察一下地方的政策民情,故而在前几日里有意无意提了提准备南游的计划。
这时早朝还未开始,在勤政殿下候着的众臣们正在讨论。
“听说陛下近日似乎有出游的打算,可是这时节有些微凉了啊,秋天向来短暂,怕是再过上数十日,就要下雪了呐。咱们还是劝陛下保重龙体,多催催他纳妃的事吧。”柳大人看起来很是为皇上着急,连叹了数口气。几位大臣觉得很有道理,相视点头。
萧何心底嗤笑一声,呵——这柳深明土生土长的皇都人士,总以为普天之下都跟皇都一个样,前阵子不是还因为觉得陛下拨得赈灾银粮数额太过巨大上书陈情,被陛下一顿责骂吗,看来是没骂醒,这吃一堑,也长不了一智啊。想必若不是他祖上留下的荫蔽,他也踏不上这勤政殿吧。
“欸?倒是也不能怪柳大人担忧皇上,毕竟您是生在皇都长在天子脚下的臣民。”旁边一位年轻的参将笑着说道,他声音很是清越,像广陵的山水,一时间众人都回头望着他,期待着他的下文。
他倒也不急不忙,缓步上前向诸位拘了一礼,方才开口:“在下不才,近日才被调入皇都,此前一直在外任职。去过八月飞雪的塞北,也住过低洼潮湿的竹阳。一直觉得我大殷水土风貌如此,春秋短而冬夏长,直至前两年在久州任职守备。”他提到久州的时候神情格外向往,这样的人走过万水千山,最终还能对一个地方青眼有加,令萧何对那个地方十分好奇。
“久州地处两山的咽喉处,有万里封疆第一州之称,战略地位重要,又由于其前有淮左,清池,归安三座重城作要塞,所以格外安定。那里民风淳朴,气候四季如春,腊月竟不飞雪,十月犹有荷花。算起来如今九月的光景,正是久州风姿绰约的时候。”他虽是武将,但显然腹有诗书,又没有文官的迂腐气,将几分精神气说得饱满,让人为之着迷。
许是他身上那种让人信服的气质为他加分,又或是他言语间的向往令人感同身受。此番话博来了许多官员的点头,萧何亦在其中。
乍眼看去,这个年轻人岁数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却已经有了如此多的阅历,为人做事又不卑不亢,令萧何在一众传统的大臣中间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那人仿佛感受到了萧何的目光,回之一笑。萧何还未出言请教姓名,便听见刘公公高喊“上朝”,这个低调的问好便随着早朝的序幕拉开没了下文。
勤政殿上,坐在高位的慕初然身着明黄衣袍,一如往日威严庄重。诸位官员行列有序,态度恭谨。
果不其然,慕初然提到了南游的事情,问众位爱卿有何意见。
这一下朝堂上可炸开了锅。有固执保守,说陛下龙体为重,南游奔波太过乏累,建议不去的;也有开放些的大臣受早朝前那番讨论的影响,说出游访察是体察民情的好机会,陛下不可错过的;还有借此机会劝陛下选妃的……萧何听他们吵得头昏,自己并没有参与。透过重重人影瞥了一眼那位年轻的参将,无独有偶,他也置身事外。自己明明有极好的去处可进言,却仍旧不趟这趟浑水,这究竟是位什么样的人?萧何越发好奇了。
慕初然放任大臣讨论,他也不烦,手指轻轻扣着龙椅的鎏金扶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在高位之上静静看着众人。
等到众臣安静下来,他方问了几位,并没有问到那位参将。
几位大臣持词不一。但各自理由给得都很清晰,慕初然每听过一位的意见都轻轻点头。他合殿一扫,直接点了今日来上朝的萧何。
“萧爱卿,你怎么看?”慕初然唇畔带笑,颇有些丢麻烦给萧何的意味。
“回禀陛下,臣连续数日来告假在家,不曾上朝,不敢擅自妄言,给陛下徒增烦忧。”
仿佛一早知道萧何会这么回答,慕初然并没有怪罪什么,还慰问了萧何几句。
整个朝堂之上没有人再对南游这件事发声,慕初然闭眼抬起手,正准备遣散群臣。
“陛下,臣有言。”
慕初然似是面对一群行将就木的老臣太久,一闻此声立刻被这声音当中微微带有的剑鸣声振奋了心神。他抬眼便看见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身姿挺拔,周身带着些许兵气,这正是从军营中出来的将才才有的特点,极易分辨,定是多次历经战场杀伐。可令人称奇的是这位的眉眼却不甚凌厉,同他声音一样有一点点吴越山水的风景,温柔又大气。
这些有些矛盾的特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竟然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舒服。
慕初然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臣恳请陛下南游。”此言一出,众臣观望。别人都是建议或者不建议,这样说话留有余地,有什么后果也无需自己承担。这位倒好,直接恳请陛下南游。这句话也使得萧何对这位参将的兴趣更浓了。
慕初然倒是神色不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臣恳请陛下看一看我大殷国的大好河山,看一看我们政治清明下的河清海晏,看一看您之前的英明君主们同您共同治下的锦绣万里。”
慕初然眼睛里藏了几分笑意,他忽然十分欣赏这位青年。大概是新提拔上来的,自己瞧着竟有些眼生,侧头问过刘公公,方知晓他的名字——季长歌,二十四岁,三品参将,自久州守备任上调来。慕初然突然觉得有些名如其人的意味,十分大气风雅。
“季爱卿认为何处可去?”慕初然纵使心里有些欢喜,面上仍是神色淡淡。
季长歌脸上微微带笑,仿佛已然见到了久州的美景。
“淮清归安山河客,莲子万里久州歌”。
经他这一提,慕初然想起来了这个略有薄名的小地方。
久州,听说是个好地方啊。前有三城要塞护佑,又背靠阆水,与皇都中定北河源头一脉相承。由于两岸夹山,颇有些关卡咽喉之势。气候与皇都的春秋短而冬夏长截然不同,四季宜人舒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民情风貌甚是淳朴。
慕初然略加考量,心下了然,又扫了一眼众臣。
萧何见其神色立解其意,出列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