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象日记》——德寿五十五年,八月初。花陵太学那场混乱所引发的余波,早已超过了东州一地官员所能弹压的程度。在州府、军察文武二职有通敌嫌疑的情况下,以花陵、洳陵、清陵三都知府为首,东州组成了一支由三都副官的队伍,南下迎接楚王王驾。一时间,“楚王”两个字似乎成了东州百姓的救命稻草,仿佛只要这个铁石心肠的老人一脚踩上了东州的土地,白莲教徒们就会乖乖引颈就戮一般。就算是玲儿这样的脑子,只怕也能看出,满城吹的“楚王”之风,定然是有心人在背后煽动的结果吧?不管如何,我这半年来的自由日子终究是到了头,只是没想到,他楚元龙竟会亲自来东州,不论他亲自出马的原因是什么,总之这一次,有这位“王兄”在,我已失去了再次逃跑的任何机会……(日记后头的一部分已被墨汁染脏,无法辨认)
谁都没有想到,在驻扎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后,三鲁集内外还能迎来一个如此安静的夜晚。
除了集口附近来回巡夜的几名防军外,夏夜中的一切都沉沉地安眠着,蝉鸣的摇篮曲不时响起,给这份睡意更添加了几分沉寂安详。
五里外的无名山岗上,站在此处居高临下俯览,三鲁集就只成了苍茫大地中的一片萤火小池,在月色下渺小又乖巧,就像一个安静入眠的孩子。
但说实话,如果有人夜晚放着觉不睡,却独自在月色下俯览村落景色,就算夜景写得再怎么诗意,这人也多少有点神经病的嫌疑。
哦,说错了,不是“这人”,是“这两人”。
楚麟和唐朱玲已经小半个时辰没有说话了。
事实上,在被蛟壬送来后的一炷香时间内,他们俩就把山下灯火的数量都数了个清清楚楚。剩下的这段时间,楚麟分析了整个三鲁集附近的地形,而唐朱玲则在附近发现了四种可以用于入药的花卉。
“他……他们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距离两人约有百步之外的一片阴影中,一阵怨妇感十足的唠叨轻响着:“蛟大侠,我就说你一意孤行了吧?二殿下和唐捕快根本没话要说!就算他们两人年少至性,相处久了生出些许思眷,可你别忘了,二殿下他不是普通人,他没有资格去爱江山更爱美人,更不能冲冠一怒为红颜!”
“咕噜咕噜的,我说大吉你这嘴能不能停一刻?”蛟壬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打断了他:“真是的……这影术什么都方便,偏偏隔不断声音。”
“可世子殿下对二殿下……”
“别殿下来殿下去的,听着就烦!”实在忍不下去的蛟壬往大吉脑门上就是一弹:“叫名字!”
虽然已经压制了力气,不过蛟壬这一指头下去仍是让大吉痛得连泪花都闪了出来,还得他抱怨的声音顿时小了一半:“那个楚元龙,他定是要对我家……我家少爷不利的。蛟大侠这手绝技虽然能无声无息地带他们出来,可若过一会儿楚元龙派人来查房怎么办?若是发现少爷不见了,他一定又会在楚王面前借机大做文章的!”
“楚元龙?名字又土又凶悍,听着就不舒服。说实话,要不是这家伙是小楚亲哥,我还真想在那张惹人厌的脸上留一拳。”
“你放肆!”
蛟壬颇为不屑,登时又赏了大吉一指:“瞧瞧,你这人就是墨迹,小楚才是你从小到大的主子,现在这个楚元龙盯着小楚不放,你还帮着他?你说你矛盾不?”
藐视主仆上下之分。
这件事,在蛟壬眼中是理所当然,却似乎触到了大吉心中不可触碰的底线。这一回大吉虽又挨了打,却忍着疼反驳起来:“楚元龙再怎么毒辣,再怎么不守兄弟之情,那也是老王爷的长子!也算是大吉的主子。”
激愤而起的大吉猛然一起身,几乎就要窜出蛟壬影术遮蔽的范围来,他这才赶忙安抚起来:“好好好,你别激动,再响可就惊动他们啦!说正经的,小楚怎么说也是个二殿下,他楚元龙真会派人半夜查房?”
大吉忌惮道:“楚元龙从小到大思虑缜密,绝不会留下丝毫把柄。”
“果然是小楚的亲兄弟,那他派人查房,总不会一晚上来好几次吧?”
“至少一次是有的。”
“那就不必担心,楚元龙离开小楚的屋子还不到一个时辰,他又不知道我这影术还能拖三个人出来,不会这么快就杀回马枪的。”蛟壬亦喜亦忧地抓了抓头:“只等小楚和小唐把话说开,我就立刻让他们各回各家。不过现在的问题是,你家少爷不够爷们儿啊!他明明跟小唐互相喜欢,可这推心置腹的话怎么就说不出口呢?他是男的他应该先开口嘛!”
“胡说!我家殿下如此坚忍,这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这回少爷私自逃出王府,等回到楚王驾前少不了一顿重罚,说不定还会株连旁人。就算少爷对唐捕快有情,可眼下一刀两断才是保护她最好的办法!”
“保护她?难道小楚他爹这么狠……有其子必有其父,他哥都是这么个阴恻恻的料,估计你家楚王爷,也不是个会讲人情的爹啊……”
蛟壬的话显然已属大不敬之列,可这一次,大吉却偏偏没有一句反驳,只叹了一句:“蛟大侠,带他们回去吧,少爷是凤子龙孙,终究是做大事之人,那种忘情的小儿女之态,不是他该有的。”
“他是去做大事,还是去做小儿女,这件事不该由你定,也不该由他爹定,他走路用的是自己一双腿,那走去哪里,也应该由他自行决断。小儿女……哼……小儿女很卑微么?笑了。”
带着一股凝若实质的鄙夷,蛟壬伸手将大吉一拽,带着一大片阴影往更远处的土坡下移去。
大吉慌忙道:“蛟大侠你带我哪里去?”
“太近了会听见他们的悄悄话,我只确保他们的安全,可不想窥探他们的私密。这,就是我这个不做大事之人的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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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一阵夏夜的微风经过,山岗下的灌木传出一阵沙沙声,楚麟似被这阵响动敲中了警铃,终于率先说了第一句话:“时候不早了。我王兄,很快就会派人来查房了,不能让他的人发现我不在房中。”
“那……那你走呗。”唐朱玲只顾低头把石子踢下山:“本姑娘在这儿继续看星星,反正我王兄不查我的房。”
“你在生气?”楚麟话音刚落,但见唐朱玲深吸一口气,他连忙举起双手:“我知道我这一问是废话,你是在生气,我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凝视着月色下这个熟悉的身影,倾听着那温柔而熟悉的低语,唐朱玲终究是松开了紧攥在掌中的衣摆。这一松,仿佛也松开了心中的执念与不忿。不过就算唐朱玲性格再怎么开朗,多少还是留存着一些少女蛮性,她忍着好声好气回话的冲动,又故意板起脸说道:“既然时间不多,你便说说,你哪儿对不住我了?”
那份躲在蛮横下的温柔思念,并没有能逃过楚麟的眼睛,他不禁走近两步,就像两人第一次成亲那夜一样,用极为小心,却跃跃欲试的语气试探道:“……在下猜到了三个答案,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唐朱玲双手一抱:“哼~说说看。”
“其一,离开花陵太学后,我承诺过会回来找你,说完那三个字,但最后却没有做到……”
“嗯,失信于人,的确是大罪一条,不过念在你身不由己,本捕快饶了你这条罪名。”
“那就是……”楚麟琢磨道:“我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串通程师父演了一对假父子给你看,害你拜了个假的公公……”
唐朱玲背影处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噗”,随后她轻咳几声,又如断案一样严肃说道:“当时本捕快也是以假身份对你行了卧底之计,你只是还个礼而已。现在你和老蛟已经用擒贼的功劳抵消了罪过,这事儿也算过了。”
“如果这也不是……那就只有第三条啦……嗯……”
“喂!等着呢。”
“娘子,两个月前一件事,还没跟你道歉。”楚麟一本正经地拱手,对唐朱玲的背影一躬到底:“洞房次日早上,我实在是饿得慌,半梦半醒的时候,将娘子的大腿当成了肉……”
啪!
一只肉肉的手掌顿时拍在楚麟额头上,随后唐朱玲两只手掌噼里啪啦雨点般就往楚麟背后砸去,而且这“雨势”有从三月蒙蒙逐渐变成狂风暴雨的趋势。
楚麟连连求饶,提醒唐朱玲他背上的许多擦伤还没好透,这一讨饶,背后的“雨点”倒是小了。可唐朱玲身上反而传来瓷瓶的声音。
“不是吧!这会儿要给我撒痒粉?娘子,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啊!”
“开你个大头鬼!原来你咬我那会儿是清醒的!你倒是解了馋,本姑娘疼了半天,在路上一瘸一拐的走,被一大群百姓指指点点!这笔账,我今天……哎我痒粉放哪儿来着……浑少爷你站着别动!我今天一定要,一定要……唔……你做什么?你……唔……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