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壬回忆录》——外山三宗:白阳宗、红阳宗、无为宗。
“天意,潜伏在少爷身边的这个女子……倒是下了一步好棋。……”就在按察使被怀疑的目光团团包围时,赵管事总算擦净了额头上的冷汗,重新变回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当楚麟站出来指证按察使时,赵管事并不担心这场辩驳的结果如何。
全场数百人中,只有这出身楚王府的一主一仆,才对眼前这盘棋预读了好几手。
他们之所以认定按察使是白莲教徒,倒是有九分仰赖推演与猜测,至今都并没有什么铁证。赵管事是仰赖宥辣子今晨堪堪送到的“江湖情报”;而楚麟更是在前一刻从大吉口中追问而出。
如此仓促才获悉的情报,根本没有时间准备旁证,就靠这么干说想要揭开按察使的老底,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楚麟与赵管事心中澄如明镜:想要当场令按察使认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楚麟眼下要做的,只是将按察使布下的暗棋连根拔起,让他准备好的药人见光露陷。只要这些药人失去了作用,按察使设在今日的阴谋就会被揭破,即使旁人不信这些药人与按察使有关,也没有关系。对于白莲教,陈汉朝廷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就算退一万步说,那宥辣子卖给老夫的是假情报,有王爷在后撑腰,谅他也不敢追究少爷错告之过。”赵管事细心地思索着:“不过,少爷何时变得如此急功近利?好不容易靠那几个会武功的院生制住了药人,何必要对着白莲贼人穷追们打?以往的少爷可不是这种性子啊……算了,这些小节,不是多虑之时。少爷能借这些会武的学子一举擒下药人,又没有掀起丝毫风浪,这一手,就算是王爷在这岁数时,也没有这么容易做得出来吧?唉!明明是麒麟之才……”
事情的发展正如赵管事所料,面对唐朱玲与楚麟的共同指证,按察使终于缓缓站起了身。
“二位如此口出狂言,可知污蔑朝廷命官,罪当处死之律么?”他语气和善地犹如在夸奖节目,那副诡异模样看得唐朱玲冷颤打个不停。
楚麟不经意往前挪了一小步,挡住了她的小半个肩:“那你以为,在下和这位唐捕快是拿身家性命开玩笑的人吗?”
他刚挡在唐朱玲身前,按察使一句阴恻恻的话就戳了过来。
“阁下出身富庶、将帅之后,不缺胆略,但乏浮名。如今娇妻美眷在旁,若生出些用性命开玩笑的念头,也是无可厚非。”
“这恶官!他竟用身世来威胁浑少爷?!”唐朱玲稍微一想,就读出了这句话中的深意。
当时红阳真祖被俘之时,楚麟和按察使是打过照面的,所谓“出身富庶、将帅之后”正是暗指楚麟是程邢之子,而“不缺胆略,但乏浮名”八字,又是在暗示楚麟是个私生子,父子两人就连姓氏都不同。有亲生父亲却不可承认,这种感觉就算想想也痛苦得很,唐朱玲只是卧底了几个月就已备受折磨,别说楚麟是自小都是如此!
虽然眼下楚麟表情一片坦然,可唐朱玲又不知这对父子纯属虚言,还当是楚麟只在强自忍耐着伤疤被揭开的痛苦。这么一想,她望向按察使的目光中立刻带上了三分火气,之前的心虚也被满腔义愤所替代。
“你这恶人,应该也不会忘记我吧?!你可是亲手将这具药人交给我的!就连李进总捕头都可作证!”这一气之下,唐朱玲可再也不管什么后果,登时就把按察使当时送一具药人给她遮掩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掩去了卧底的目的以及“燕君胧”这个名字。
唐朱玲嗓音清脆,一身侠客的打扮更显得英气十足,不论说什么都有种“绝不作假”的气势,才指证不过几句,就听得在场所有人都在心里隐隐站向了她那一侧。
只有楚麟一个人在苦笑。
和赵管事一样,楚麟当然清楚自己是仓促应战,手头根本没什么底牌可打,方才那些只是“打草惊蛇”,只是把按察使从暗处拖到明处,让他再也做不得什么小动作罢了。
而楚麟进一步的打算,也是与赵管事几乎是如出一辙。陈汉立国已数十年,德寿皇帝陈礼表面上鼓励工商,像是个“文皇帝”,实际上暗中“讨除余孽”的动作从未断绝。朝廷辨认白莲教徒自有一套办法,只怕怀疑不到,有了怀疑必然能够查个真相大白。何况这位按察使也并没有把痕迹擦得太干净,就连宥辣子这样的民间探子都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陈汉朝廷又怎会漏过证据?
不过,这些门道楚麟自己一清二楚,却就是对一个人说不清楚。这边唐朱玲刚顶了楚麟一膀,转脸就对他撇了撇嘴:“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什么谋定而后动吗?今天是吃了火药了?按察使是白莲教徒?你有证据吗?”
“……没有。”
“什么?你没证据?放着以后查?那……那你不是冤枉人吗?!还拖着我一块儿冤枉人!”还没听完楚麟的低声解释,唐朱玲就险些气得一脚踩空跌下献才台。她气得甩开楚麟拉扶的手,义正辞严道:“按察使私制药人是有铁证的,可信奉白莲邪教可是大罪!你没有确实的证据,怎好污蔑朝廷命官?”
楚麟被甩得往后退了一步,见周围皆盯着按察使,几乎无人留意这边,索性便新仇旧恨一道翻了出来:“是!我现在没证据指证他是白莲教,可宥班主手头已经查到了证据!只是程……只是爹的部下不许我牵连进去,截断了我与宥班主的联系而已。”
“宥姐?不过……那也就是说,你现在还是没证据啊!”
“我还没说完呢!你说我没有证据,那你可有证据,指证我乃是一介罪徒?我犯了哪一条大陈律?”
“你……你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说不出来吧?”
“我……”
“没有证据,你为何骗婚于我?”
说这句话时,楚麟的肚子里犹如蒸开了一笼鲜肉汤包,整团整团滚烫的热气顺着脖子就往上冒,蒸得他脑袋里一片热血沸腾,若非最后一点理智压着,他真想委屈地大喊出来。
不过,尽管楚麟这句抱怨最后还是说得悄声静息,唐朱玲依旧是无言以对。和楚麟一样,她手头也是没有任何证据,现在想起来,楚麟的嫌疑几乎都来自于李进与燕君胧的推测。她伪嫁于他,不正是为了找到证据吗?
“好奇怪,当初我可从不觉得这卧底有什么错的,怎么现在……”瞟着楚麟隐隐泛红的双目,唐朱玲不禁低下头来,下巴居然还把前胸抵得痛了起来。
幸好这种痛苦并未持续太久,一阵刺耳的笑声忽然从按察使那处传了过来。
不知为何,听到这种笑声,唐楚二人目光同时一凌,原先的委屈、为难、气愤、纠结,在像是一把打完的麻将牌,被利落地扫下桌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累月积攒下的默契与警惕。
“他要出招了。”两人四目中所呈现的都是同样一句警惕之言。
尽管唐朱玲秉持的是公正之心,但人心毕竟不是草木,哪有那么容易真正做到“绝情唯理”?虽然她口中埋怨,心里却早把楚麟的话信了九分,更何况这位按察使至少是犯了一项“擅自使用禁术”的罪名,不论是不是白莲教徒,反正问罪是逃不掉了。
在这种情况下,唐朱玲总觉得这位按察使笑得不对劲,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双手尽皆后背,插入了腰后的腰囊中,将所有花药的瓶塞都顶得松了些。
而楚麟与赵管事等人,则微微皱起了眉头。
“到了这个局面,这位老兄倒是依然胸有成竹状嘛!”赵管事冷眼紧盯着按察使:“是了,少爷在他面前公开的身份是程大哥的私生子,宣威军掌旗的官职与州府按察使半斤八两,如今程大哥又远在京城,想必他是觉得少爷势单力孤,有十足的把握在朝廷追查之前就打法了少爷吧……蠢货,若你知道少爷的真正身份,是当今楚王的二王子时,不知会作何感想?”
赵管事今年比程邢小不了几岁,这大半生的境遇,令他早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在思考对策时,随时都会把整个楚王府考虑为自身的背景。然而对于一心想要逃离王府,摆脱“王子”这个身份的楚麟而言,他的思绪就没有这么乐观了。
“他还能谈笑自若么?毕竟是一州大使,凭我目前的身份,想要定他的罪恐怕还是很难吧?宥班主虽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但只怕手上也没有铁证,她一个江湖探子的话,能作为证言吗?是了,按察使只怕已看穿了这一点,若是没有铁证,那便只能靠诈术了,眼下众目睽睽,若能想出些圈套来诱他露出破绽就好了。可是这圈套该怎么才好呢……”
这边楚麟还在殚精竭虑,苦思着一劳永逸的办法时,按察使已经渐渐收住了笑声。只见他整个人忽然变得遥远了起来,一句仿若从天上降下来的声音,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哈哈哈哈,你们的确说得不错,老夫白莲圣教无为宗宗主——无为老祖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