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札》——理学宫统管花陵太学一切内外用度。理学宫之首称为学官长,而理事官们通常叫他做内官长。这一代学官长姓玉,名唤玉全。
对于宥辣子来说,每一条情报都有它的价值。
其价有二。
第一,是这条情报能买出多少钱;
其次,是这条情报能让自己的好奇心……得到多少满足。
楚麟是谁?现在他暴露在宥辣子面前的身份,是楚风花会会长程邢唯一的私生子;
程邢是谁?楚王旧部,立下过痛剿白莲贼的大功。隐退时,楚王以整个楚风花会相赠,视若心腹;
楚王又是谁?这个念头,甚至都不需要再细想下去。
情报买卖绝不比战场轻松,宥辣子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中爬了这么多年,无非也就是为了后半生的衣食无忧。而楚麟呢?他就算不是金枝玉叶,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宥辣子用无数性命才能换到的东西,他一出生就已得到了。
一个可以过神仙生活的人,他又做了什么?
卷入红阳下毒案后,东州官场似有暗流,在宥辣子的经验中,作为一个少爷,楚麟最好的选择便是跟着程邢远遁京城。
然而他没有,他拉着唐朱玲假扮成了学子,反过来开始抓起州府的马脚来。还重金雇佣了她,去刺探红阳真祖中毒的前因后果,查出白莲贼内部的真实目的。
当宥辣子的刺探以失败告终时,楚麟既没有责怪、也没有收手,反而变卖了数件重宝,令她调转方向,再去刺探出花陵太学派系之争的前因后果。
“现在对奴家而言,最想知道的情报就是……”宥辣子将身子探出成一个合适的角度,以便楚麟低头时,能瞥见她领间不一样的风景:“楚少爷您,到底在想什么。”
“酒楼的掌柜……”楚麟僵着脖子往上抬:“通常不会问客人,为什么要点某一道菜。”
“因为掌柜只收银子,奴家……却想收乐子。”
传声虫中,几个人名逐渐响起,显然朱学监并非是个一无是处的傀儡,即便他没有改变如今的境况,至少在统领太学的这几年间,摸清了先生与理事官中,有哪几个人曾经推波助澜,挑起过各阵营彼此之间的矛盾。
楚麟仍被宥辣子逼在墙边,他想挤出去凑近传声铜铃,宥辣子却素手一展,指尖上一层蓝汪汪的甲油直接骇住了楚麟强闯的决心。
楚麟只好无奈地靠回墙:“失策,没想到宥班主收了这么大笔的银子,却依然喜欢我行我素。”
宥辣子笑了起来:“奴家毕竟也是个台上的红角儿,台下带上些脾气,楚少爷也将就些咯~告诉奴家,为什么您会想买这么多的互相之间毫无关联的情报?”
楚麟仍旧叹着气:“买卖情报的人,当然不该自己对情报有好奇心!我哪知道宥班主会如此脱俗啊!”
这下宥辣子的脸色终于僵了起来:“你不是在跟我说话?”
“当然不是。”
声音是从宥辣子背后传出来的。
她的瞳孔一瞬间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咽喉处泛起了极为密集的颗粒。只是与唐朱玲那红疹不同,宥辣子颈间的疙瘩,和她此刻的脸色一样,是煞白的。如果楚麟懂得武艺,他一定会觉察出宥辣子一口真气已然悬于上顶,只需要一瞬间,那个从她背后开口的陌生人,就会遭到最凶险的反击。
但她最终没有出手,作为一个情报头子,她除了武功、策略、人脉和财力之外,更需要不亚于唐朱玲的记忆力。
她记得这个背后的声音。
“蛟大侠。”
“声音别抖,我又没对你出手。”蛟壬从她身后的影子里站了起来,将楚麟从身躯僵硬的宥辣子身侧拉了出来,让他重新回到了传声虫边。
传声虫里,塔顶两位老者的谈话依旧,那些推动内斗者的名字,正不断从朱学监口中说出,而白鹿道长不时会找出几个熟悉的名字,插口点评几句他们的生平。
宥辣子彻底失去了笑意。
她与楚麟是借着身份,光明正大将气息暴露在白鹿道长的感知之下。
但蛟壬不同,他是真正的白夜而行。
然而当世内力修为能排入前十的高手,武当派白鹿道长,却丝毫没有发现异状,没有发现塔门外的两个“理事官”身边,已出现了第三个人。
“如果这个夜盗愿意,他可以随时盗走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宥辣子冷飕飕地想着:“可是为什么……既然楚麟这边有如此可怕的高手,为什么还要扯上老娘入局?!”
未知的不合理处,就像山间迷雾一样,侵蚀着女情报头子的笑意。
在她僵硬的笑意几乎完全消失时,楚麟终于开了口。他一边记着传声虫中的讯息,一边将柔和的声音传到了宥辣子的耳中:“宥班主,既然你有好奇心,那你应该很理解我才是。你应该清楚,这个花陵太学又不是朝间庙堂,就算是学监之位,一年的薪奉也不过寥寥。人间熙攘,皆为利来,在这个毫无利益的学府中,为何党派之争会屡禁不止?”
蛟壬猜到:“或许读书人讲究气节,脾气都很硬,才让这些内斗持续了这么多年?就像那个史老夫子,就是看不起少盟会,怎么说都没用。”
楚麟的声音虽然温和,可他话中的每个字,都没有给宥辣子带来任何温度。反而是蛟壬随口一句闲扯,才真正让宥辣子的四肢松懈了下来。
“史老夫子或许是这么个性倔之人,可朱学监偏偏没有提到他。”楚麟缓缓否定道:“现在,我和白鹿道长有了一样的担心了。”
“什么?”
“看似意气用事的互斗,也许是某些人刻意营造出的。”
“我刚才可也听见了。那十德殿和少盟会互瞧不顺眼,可是上一辈就有的事了。”看了一眼没了动静的宥辣子,蛟壬不解道:“就算是刻意营造,可什么理由,值得幕后的人营造了整整数十年的书院内斗?”
听到这些话,楚麟又习惯性地捏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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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芸姐?!你要走啊?”
正当楚麟、蛟壬与宥辣子三人逗留于塔下窃听时,丙字院的另一片紫竹林中,唐朱玲正发出惋惜的声音。
“我从武当来求学,本就未打算久留,再说院生们整日斗来斗去,如何安心读书。”环视了一圈这雾海中的竹林,江姬芸毫不掩饰内心的失望:“学舍、客院、中院,每一处都有风景如画的地方,内院二十八星宿室更是天下奇观。可惜了,这么好的书院,却被经营得外强中干,成了根本不能静下心来读书的地方。”
“是有些可惜。”唐朱玲低下身,捡起一朵断了根遗落在地的石竹兰,宝蓝色的花瓣在她掌中映出玉色。她将尚算作怒放的蓝花往江姬芸头上一送,口中说道:“不过只要咱们这出《五鼠闹东京》能好好上演,多少能让偏见消去些的。”
江姬芸笑着躲开了唐朱玲送来的花,笑道:“知道你有本事。不过我寻的仍是武道,离院是迟早的。倒是你啊,趁我还没走,赶紧让我吃颗定心丸呀!”
她笑得促狭起来,唐朱玲顿时觉得手里的花都失去了香气,刚展开的眉眼在挥舞的花枝中又垂了下来。
“怎么……你和楚朱玲的缘分,真的断了?”江姬芸不安起来:“之前你们一直琴瑟相合,不说话也透着一股默契,怎会忽然如此?是为排演的事?”
“不是。”唐朱玲捏了好一会儿花,终于开口道:“他……他从未负过我……是我不好……我有事儿瞒着他。”
江姬芸的眼力虽不如剑法那么凌厉,却也看出了此刻已绝不适合再开玩笑,她压下了冲到喉头的那句“难道是入赘的事情?”耐心地在一旁等待起来。
整个一上午,或者说整整两天半,唐朱玲都如一朵雪梅,孤独地在寒冬中苦苦支撑着。可当她终于找到另一朵友花可以倾诉时,却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她忽然发现,那些积压在心口,令她倍感疲惫的烦闷困苦,她几乎一句都不能在江姬芸面前提及。
“她与楚麟其实已经成亲了。”
“但这个成亲是假的,是为了追查夜盗。”
“他们来这所花陵太学,也完全不是为了读书。”
“楚麟与自己疏远,是在忙着追查先生中的花仙庙师。”
“叶思雪与自己疏远,是因为前几天有个夜行者带着迷烟潜入了癸字二十号学舍。”
这些话,唐朱玲一句都不能说,在这个“姬芸姐”面前,她甚至都不叫唐朱玲。
忽然,一阵有文字的苦味,从心里泛了起来:“原来……卧底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啊。”
正在唐朱玲苦恼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江姬芸诧异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麟儿!麟儿?这是什么?这花……你……”
向来豪爽稳健的声音里,竟会掺入如此浓郁的诧异,这令唐朱玲还没听清她说什么,便已经吓了一跳。待江姬芸一连说了好几遍,唐朱玲这才明白,江姬芸诧异的来源,就在她手中的那朵石竹兰上。
花女从不无故摘花,那朵石竹兰,原先只是掉在地上等待枯萎。然而,此刻在唐朱玲手中,宝蓝色的花瓣上,不断渗透着代表着生机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