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白戏》——“文班赶场——指在出演白话戏时,在台下或后台演奏弦乐器之人;武班赶场——武班子不但要负责鼓锣、梆子或竹节敲等打击乐器,戏文中鸟鸣、火烧或是马蹄疾跑之类的音效,也是由他们负责的。”
脸上的墨汁若是洗去了,下午排练时还得再涂,所以午膳时蛟壬索性不卸妆,就带着满脸的黑墨,坐在台下啃几个馒头对付了过去。
他本意虽是偷懒,可这一出看在旁人眼里可就成了“呕心沥血”,不少黄字门生原先还只是看中蛟壬的出身,经此一事后反而对他这人多了几分敬意。楚麟看准时机,将几段早已编好的“蛟壬义举”私下传了开来,短短一顿饭的功夫,蛟壬在众人心里已成了“贵而不骄”的好男儿。
并非楚麟没角色演闲的发慌,如此造谣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蛟少爷这般身份,却为了练戏连饭都不好好吃。何况听楚师弟说,他方才一跌连屁股都摔裂了,如今连大夫都不肯惊动,执意带伤上台。他一介贵公子如此,我……我还有什么脸滥竽充数?”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午膳过后,就连少盟会中几个娇生惯养的少爷都嚷着“兵贵神速”、“只争朝夕”之类的口号,连消食都不顾地回到了台上站位子。台上的角儿不管是张龙赵虎还是王朝马汉,一个个演足了精气神,台下奏胡琴敲杨鼓的院生更是如有神助,曲调与戏文配合得天衣无缝。
众人一路排演下来,居然都没遇上多少难处,喜得唐朱玲与台下诸人连声夸赞众人有天赋。
古来长城缺首砖,从蛟壬身上做的文章,轻易便点燃了其他少盟会子弟的争胜心,这些小少爷们一旦认真了起来,那些普通的黄字门生自然更加奋力地为这台戏添砖加瓦。
自然,天下没有一场戏是排演一遍就能天衣无缝的,何况唐朱玲在这场戏中还夹杂着极深的寓意。
为了表现出戏中隐喻,楚麟在最后一幕写了场酣畅淋漓地群战,也就是武戏。
最后一场写得是买通考官的豪商给包拯设了场鸿门宴,宴席上官兵皆被木术药倒,五鼠闯宴救下包拯,需要与豪商的门客在台上大战几回合。
江姬芸便是为了这场戏来的,少盟会子弟中虽然也有几个自小学过几天拳,可他们的花拳绣腿哪有武当正宗传人厉害?江姬芸挑了几招好看不好用的剑法,才刚演示了一遍,周遭一片叫好又叫难。无奈,江姬芸只得从最简单的步伐姿势教起,那些演门客的打手一个个蹲起了马步,而唐朱玲、罗念秋与叶思雪三人各自握着一根木棍当做长剑,在哪儿摆着出剑扬剑的姿势。
白话戏不比其他戏曲,台上的武戏虽是提前编好的套路,但一招一式却都是真功夫,就连表现刀斧加身的戏码,那钝刀木斧也是在角儿身上劈实了的。何况白话戏唱腔平淡,不需要什么技巧,大多看头都在武戏中,所以楚麟写得这最后一幕乃是点睛之笔,可谓重中之重。
这些学子们也知道这些,故而被江姬芸指点时皆是心甘情愿,只是这武当高徒设计的套路虽然打着好看,但练起来着实困难,尤其是像唐朱玲这样完全没有武功底子的,“抛剑——穿过两个门客做出点穴姿势——再接住落下的剑”这套招式,对她而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在唐朱玲的手掌都磨破出血后,一旁的楚麟实在没能忍住,对江姬芸商量道:“江师姐,武当剑法博大精深,只是玲儿……唐同学没有根基,只怕在这几天里要练成这招有些困难。”
“这么快就心疼了?”
“江师姐说笑了,这不是心疼,楚某是就事论事,这招确实精彩绝伦,只是……若能减几分难度,那就再好不过了。”
“没有心疼?就事论事?那你抓着麟儿的手不放做什么?”
楚麟一怔,双手的力气顿时松了些,被他硬抓着包扎掌心的唐朱玲赶紧挣脱了开来,小声说了一句“我自己包”,便躲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瞧着周围暧昧的眼神,楚麟也只好厚着脸皮继续正色道:“那个……咱们还是说会招式的事情吧。这招抛剑可有什么办法演化得更简易些么?”
“嗯……”江姬芸露出一副不好办的神情:“按武当心法而言,这招‘浮生似烟’之后也是有五种变招的,不过都需要有轻功才行啊,我让麟儿接‘兰溪指’已是最省力的招式,还要简易有些难办。何况若是麟儿的招式改了,那与她对打的门客也要跟着改啊……”
不仅是唐朱玲,其他几位有武戏的院生也接连出错,害得她左右支拙,别说替唐朱玲简化动作,就连和楚麟说话的空闲都渐渐没了。
唐朱玲的右手掌心里多了一条白色丝绢,还在一旁不懈练习着抛剑接剑,她手劲儿不纯,还掌握不好落点,时而会被自个抛出的木剑砸中头顶,疼得她双手捂脑袋在地上蹲老半天。
楚麟正心疼着,耳边忽然就传来了一句“江师姐她武功不错,可惜会打不会教啊”。他刚想反问一句“那该如何是好”,回头就是一张焦炭人脸杵在眼前,险些没把他一口气吓岔了。
“抱歉,忘了没卸妆呢。”见楚麟一张脸吓得煞白,满脸涂黑的蛟壬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全黑的脸上忽然伸出一小节红舌尖,反倒是更加诡异。楚麟连忙倒退一步,这才问道:“老蛟,你是通武艺的,可有什么良策能供江师姐参考的?”
说来也是讽刺,蛟壬或许是正台戏中唯二精通武艺的院生,可他饰演的包拯偏偏是不会武的角色,最后一幕其他人打得难解难分时,唯有他在一边负责静坐就行,所以这会儿才会有空下台来与楚麟说话。只是听了楚麟的这话,蛟壬也摇摇头:“我只怕比江师姐更不成,她至少还懂得招式意境,我却只会野把式,真打起来倒是不怵谁,可要说打出意境根本不可能,更别提教别人了。就像我刚才说的,会教和会打是两码事。”
“那如何是好?”
“得找一个会教武功的人来。”
“话是没错,可到哪儿去找……”丧气的抱怨声随着无意的一眼哑然而止:“她怎么来了?”
校祭之时,娱仙之日,黄字门生将以白话戏与其他三门一争长短。
在花陵太学里,这种消息并瞒不了多久,所以自这台戏排练第一日起,就没少见其他院生前来看热闹的,有时候甚至连先生们都克制不了好奇心,在路过客房院时过来绕一圈。
陆先生不是过来看热闹的,她倒不爱看戏,只是这几日她负责的“中院大台”进度实在缓慢,那几个黄字门生整日介心不在焉,陆先生责问他们为何如此怠慢,他们只说“担心《五鼠闹东京》赢不了其他三门的节目”。这一来二去的,搞得陆先生也对这出戏上起心来。
然而她万万没料到,自己只是在补充茶水时过来看一眼,便被“楚朱玲”这块牛皮糖给沾死了。
“朱玲啊。”看着眼前满脸认真的院生,陆先生为难地推却道:“我身为理事官,怎好和院生一同登台?我知道你们还缺一个角儿,可这不合情理之事,是不能强求的。”
“玲儿同我说过这位陆先生,虽身为理事官,可之前也兼任过马术与弓术的先生。”从楚麟向陆先生提出加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停在脑中筛选着说辞:“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唐同学此戏有道有惑,若有陆先生这样的师长传之解之,届时不仅能让全校同学获悉戏中之道,就连咱们花陵太学何去何从之惑,都能借由陆先生之力拨云见日,如此师长之责,陆先生怎好推辞呢?”
面对楚麟推来的这份包袱,陆先生反问道:“你们这出打打闹闹的戏里还有什么道?莫不是‘好勇斗狠’、‘侠以武犯禁’这种一点都不斯文的歪道吧?”
“成了,陆先生若一味婉拒,那确实不好办,可她现在反过来想问倒我,反倒是说明有可趁之机。”想到这儿,楚麟忍住笑意,强行露出了悲痛的神情:“唐同学写这出戏……是替这所学府而忧啊!”
这厮脸上那张皮的戏比整台角色加起来都多,陆先生果然被他表情所惑,立刻追问起来:“唐麟同学如此开朗,不像是易忧虑的人吧?”
她话音刚落,远处唐朱玲正挥舞着手里的木剑,炫耀似的欢声连喊着:“接住啦!本姑娘接住啦!”
“额……陆先生,你别看她表面欢闹,其实是心中气苦,故作笑颜啊!”暗自咬了咬牙,楚麟仍旧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先生您看,她连手掌都磨破了,钟牙花会的千金,何苦受这种苦来,还不是因为不忍看着自己所在的学府一步步错下去么?”
“错下去?”陆先生虽擅武,可楚麟话中隐喻实在太过明显,她将信将疑问道:“莫非这出戏文……还是和陵改有关?”
“先生高明!”
“哪儿是什么高明啊!你们读书人一个个就喜欢指桑骂槐,好好的诗词里都会夹杂几句暗讽。”陆先生边说边摇头,露出敬谢不敏的神情:“你们这台戏,不会也是在暗讽学监的陵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