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都一日游自助指南》——“不入内院,罔踏骊山。花陵太学布局之异、屋舍之妙、风水之奇,尽皆在内院之中。据说其内院二十八间学舍,建造时都尽了人力之巧,复夺天地自然之灵,若是没有进过内院游赏过一番‘二十八星宿学舍’,那就真的是白来花陵太学一趟了。只是花陵太学内院唯有院中师生可入,除非在一年一度的花夜祭时,才会敞开院门,广迎贵客一睹真容……”
尽管叶思雪的出现令楚麟多生忧虑,但如今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已经太多。楚麟只能暗自祈祷,希望叶思雪的出现,并不会针对到自己或唐朱玲。
拒绝了蛟壬一脸坏笑“暗中监视”的请命后,楚麟这才发现唐朱玲仓促之中都没来得及带走那封院扎。
“不知太学中又出了什么事,竟要废了体育课……弓马课。”顺着楚麟的视线,蛟壬也望向桌上那封院扎,语气中的不满几乎都能通过鼻子闻出来:“难道他们不懂,小孩书读多了,更应该多活动身体吗?”
楚麟没有说话,他只拿起唐朱玲的那封院扎,缓缓拆开了封口。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从信封中飘出,钻入了楚麟的鼻子里。
“你闻到了么?里头传出的味道?”
“什……?没有毒啊?你闻到了什么味道?”
“……听雨楼的味道。”
“……”
“咦?”还没等蛟壬咀嚼出他话中的意思,楚麟的脸色毫无征兆地一白,他望着那封寄给唐朱玲的院扎,仿佛看到了什么晴天霹雳,整个人连吸气呼气的动静都没了。
蛟壬只凑上去看了一眼,立马就中了和楚麟一样的毒,魁梧的身子硬板板僵在了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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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全入内院上课?”半个时辰后,唐朱玲也中了这种毒。
虽然仓促中将那封院扎落在了竹屋,可这个震惊全院的消息总是瞒不住的。唐朱玲才刚领了牌子进到后山,就从江姬芸口中获悉了院扎上的后半部分内容。
“没错,今年花陵太学规矩大改,就算是黄字门的院生,也能入内院上课了。”江姬芸提着木耙,将碎土填入箭靶拔除后的泥坑里:“这片操场得腾出来,到时候黄字门的院生就会在这儿席地而书呢。哎?玲儿?玲儿?怎么傻楞住了……”
世有奇毒,万千木术所不及,其名曰:付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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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寿五十五年,花陵太学忽迎风雷震动。伴随书院百十年的校规,被当代学监大笔一砸,破去了约束与权威的金身。
石雕琢而成佛,佛像碎复凡石。
规矩就像律法一样,一朝一法,不论规矩本身持续了多久、制约过多少人,只消定规矩的人变了,守规矩的人自然也就不必再守,而规矩本身……也就没了任何意义。
幸好这次花陵太学的规矩改得并不算大,不过是接纳了原本低人一等的黄字门生而已。要真说起来,还算沾上了一个“有教无类”的美名。再加上此刻已是六月中,正是花陵都花夜祭筹办前夕,全东州都忙着喜迎这比正月更要紧的日子,故而不论朝廷士林,都没有传来什么阻力。
至于唐朱玲和蛟壬这边,也证明了临阵磨枪的弊端,两人果然都只考出了黄字门的成绩。然而托了新校规的福,自第二日起,他们照样和许多文人才子一起,正式进入了名为“内院”这方天地。
唐朱玲是进过几次内院的,何况她本就是花女出身,对于奇形怪状的枯木异藤早就司空见惯了,而对于那些第一次入内院上课的新生和黄字门生,简直像一脚跨入了仙境一般。第一日上课,蛟壬从早上到晚大嘴圆睁,按唐朱玲的估计,至少吞了有十多只飞蛾。
不过也不怪他们如此诧异,花陵太学十分之妙,有九成在这内院之中。
当年建造内院的人实乃独具匠心,拓地时用尽了南骊峰本身的风水。比起外院一板一眼的屋舍来,内院上课的地方却都是自然风干的树洞、枯树根上托起的亭台、甚至是藤蔓结在山崖边的吊笼,且不谈先生教得好不好,光是能在这种奇景中学习,就是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只是这些奇形怪异的教室可遇不可求,可不是想建就建的,自元末以来,花陵太学找过数名花女花匠拓建内院,也只增添了三五处新教室。听说当代学监曾重金购置一艘廊船,不惜重金派人将船拆成部件,再分批运入山顶内院拼接起来,以这廊船作为最新的一处教室。他如此耗财费力,也只是为了凑足二十八个教室,好取个二十八星宿的美名罢了。
花陵太学自古便没有“大课”,一位先生最多同时只教十几位院生,只有人少,先生才有心力一个个悉心指导,才教得出得意弟子来。
二十八间教室,每间却只能至多容纳二十人。
“这内院造得犹如仙家野府,却最多只能迎入五六百人啊。现在我知道为何黄字门生从来都不许踏足此处了。”
放下手里的书卷,楚麟又忍不住回头望去,从他坐的位置,可以清晰见到远处那片挂帆。那艘重金运上山的廊船,就在竹棚不远处。
是的,虽然黄字门生被允许入内院学习,但他们却仍然没有资格进那些“星宿学室”。
原先的跑马场和箭场上,一夜之间搭起了整排简陋的竹棚。
简陋到什么程度?按楚麟的话说,便是哪处发了洪灾,官府临时搭起的施粥棚子也比这好看一些。他之所以一回头就能看到那艘“学海艇”,就是因为棚子四周只有几根支撑用的粗竹,根本没有墙壁,只要楚麟站起身,甚至远处的山势都能一览无余。
一阵山风刮来,棚中立即乱成一片,太轻的镇纸根本镇不住这崖顶空旷处的山风,宣纸先被吹起一个角,随后便多半就自在地“风中起舞”了。害得不少院生不得不扔下毛笔,跑出棚外满山乱追自个儿那半篇文章。
“简直成了穷酸秀才了。”
在这种简陋的地方,楚麟自然是和所有黄字门生一样,读不进多少书的。还没上完半天的课,各种对太学书院的低声咒骂就已此起彼伏了。
“什么破地方!连供人静学的屋子都造不起来,还有脸自称东州第一学府,呸!”徐长功刚从外面追回一篇刚写了一半的文章,骂骂咧咧地坐回了楚麟身边:“不少人都说咱们少盟会是绣花枕头,我看这花陵太学才是名副其实当得起这名号,外表看着好看,里头全烂透了!”
他转过头来,楚麟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再明显不过的怂恿。
“哦……是啊,真是有辱此名……有辱此名。”
几句话应付过徐长功的牢骚后,楚麟在一股莫名疑虑的环绕中,再次将心神浸入了思绪中。
“为什么我心里会这么别扭,好像有些明摆着的破绽放在眼前,我却一直没有看破似的……哎……过了半年多无忧无虑的日子,眼力当真退步了。这花陵太学除了红阳真祖外,显然还有诸多不合常理之处,是什么呢?”他放下手里的书,将周围想象成最舒适的单人书房,同时换了个尽量舒服的坐姿:“既然千丝万缕一时难以理顺,不如就从最简单的表象来看吧。这花陵太学……真的已是败絮其中了吗?”
楚麟缓缓摇头,很快否决了这个假设。根据唐朱玲所说,昨日下午她还在这片后山操场上,与江姬芸一同填坑平土。照她这么说来,这片能容下四百人毛竹棚子,应是一夜之间搭成的。能够在一夜间做成如此手笔,这花陵太学诸位理事官之能已经不能小看,一所行将枯朽的学府,往往多是守旧迂腐,断无法做出如此雷厉风行的手笔来。
“可是这改动校规的结果……”
得了“许入内院”的牌子,黄字门生原本个个都在欢欣雀跃,但等被赶入这片陋棚后,四百人里几乎连一张笑脸都不见了;不仅如此,之前就在内院上课的天地玄三门院生也是诸多不满,就算南骊峰地势广阔,可硬生生挤进来四百多号人,多少还是搅了他们原先的清净。
这半天下来,花陵太学的全体院生,几乎没一个满意新规的。
“东州第一的美名,大刀阔斧的改革,怨声载道的结果……不应该啊……”楚麟思索了半天,仍是想不出个条理来。按照正常思路,除非这学监真的吃错了药坏了脑子,否则是断然做不出这种事的。花陵太学美名早已传遍天下,根本犯不着行这步激进的改革;而学府中的理事官们都能干的很,也很难相信他们会将一次校规改革弄成这副乌烟瘴气的样子。
想了半天的楚麟忽觉得背后被人一拍,一回头,正是唐朱玲俏皮的笑脸。
今儿是第一日正式进内院上课,唐朱玲可不能像前几日那般梳个游侠一般的高辫。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就悉心梳了个和叶思雪一样的双环髻,带上了压在枕下十天的珍珠耳环。她身上有一股清新却不浓烈的香气,楚麟猜这多半是她最新调制出的花熏。
“好香啊。”也不顾有人就在旁边,楚麟脱口便赞了一句,同时将心中疑虑暂时抛开了去:“罢了,只怕是有心人想要砸了花陵太学这块招牌吧?我与玲儿还有其他必须要查的事,这等暗中的行径,就算看穿了也没精力管的。”
楚麟这么当众一夸,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哄笑。
黄字门生专用的这片书棚本就没先生看管,众人等于将自习课从客院搬来了后山;再加上楚麟周围坐的都是少盟会那些人,算是全院中与唐楚二人最熟悉的同学,故而就算是在“上课”,众人也没有先生教,也没人管束,只像喝白水一般虚度着光阴。一见到两人亲近的模样,自然不会放过这起哄的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