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象日记》——第一次遇上蛟壬,可不是什么英雄惜英雄的场面,甚至连君子之交都谈不上。他易容支开了吉祥如意,还偷了我的钱囊和火铳。他还故意留下记号,引我拔足追了半天,连双腿都抽搐了,他这才现身与我对峙。要说在外头受苦的经历,我最先想起的就是两个,一个就是在春来驿附近溪谷饿了半夜那次,还有一个就是腿抽筋这次了。
立在郁郁葱葱的高坡上,往下眺望谷底,竟是雾海一片。甚少出门的楚麟望着这片奇景,心中那些没来由的烦躁,片刻间便被洗去了。
他忽然遥指谷内,粗气嗓子预言道:“军师,如此大雾,那些白莲贼总不见得再追来了吧?”
蛟壬苦笑着抱拳配合着:“将军不可大意,这是晨雾,不过片刻即会散去。”
“这……”甩了甩僵在半空的手指,楚麟顿时没了演戏的兴致。
蛟壬见状笑了出来:“将军莫急,小生还是有锦囊妙计滴!”
“什么妙计?”
“你想我昨日为何这么晚才来?”
“你去荆棘堡搬救兵去了?”
“不是啊,我是从百远山里又引了一队白莲贼出来。”
“…………”楚麟现在的表情就像是一口淤血即将吐出,却被他紧紧憋在嘴里一样。
“你是不是想骂人?”
楚麟摇了摇头,露出一抹后知后觉的笑意:“原来如此,差点又上了你的当。”
“你小子居然反应这么快?没意思没意思。”这下,反而是蛟壬大失所望。
“谁叫你那些老底都露给我看过了,你那隐身偷听的本事,任他们‘白莲大仙’法力再高也没用。”楚麟捧了他一手,又立刻问道:“快说说,昨日我和玲儿放的一把火,可是真的叫他们起了内讧?”
随着楚麟这一问,两人顿时收起了嬉笑之色,转而说起正事来。蛟壬虽未多言,却也将他昨日的偷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给楚麟做了个交代。
原来昨日他救下楚麟后,便料理了那几个河沟子山洞里的白莲贼看守,等于是救下了整个春来驿中被囚禁的村民。只是此刻山洞中弥漫着致人昏睡的亚目菊香,故而无人知晓蛟壬的存在。楚麟返身去接唐朱玲后,蛟壬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将这笔功德算到楚麟头上。
他并不救其他村民,只单独解开了二祥和三如的绳索,又割开一个白莲贼的手指,仿造楚麟口吻留下一封血书,叫二祥三如安抚众人莫要急着出去,过一日官兵自然来救。随后,蛟壬忙着在春来驿中四处找干粮,好供应这几十个村民撑过一晚所用。他昨晚身上带的馒头水壶,甚至连那身皮裘,其实原本都是附近花农家中的物事。
正在蛟壬隐着行踪穿梭于贼群中时,唐朱玲和楚麟制造的铳响和爆炸接连响起,蛟壬自然再度潜去米铺查探情况,这一探,便叫他听全了那些白莲贼众中那些不足与外人道之事。
“这么说,白莲贼里果然还分着不同宗派,这批算是红阳宗的?”楚麟听完不禁小有感慨:“没想到我料对了,这反贼也是子承父业啊,他爹红阳祖假扮驿站兵卒害人,他儿子红阳真祖就假扮驿站周围百姓害人,还青出于蓝了呢。”
“你怎么算的,这都过了五六十年了,哪儿还是父子啊?老祖是真祖他爷爷!”蛟壬忍不住纠正了一句,随后又得意地笑道:“你女人找出了他们的霹雳膏,火烧浇油这么一炸,他们就开始离心离德了。那个姓于的太师坚信红阳宗出了内鬼,险些当场要杀一个小头头。不过后来驿营火势小了下来,那真祖急着想杀官立功,这才把一场内讧压了下来。”
“后来我和玲儿便在花田里造势,又将他们从驿营方向引了回来。”捋顺了之前发生的事,楚麟便大胆猜到:“而你之所以没来救我,就是因为知晓了白莲贼各有派系,想把这层隐忧给点炸了?”
“否则呢?”蛟壬那双细眼真瞪起来时也不小:“你还真以为我见色起意,想故意害死你霸占你老婆?哦,老婆就是娘子的意思。”
楚麟立刻摇头:“我可没这么说!”
“还不认呢!昨晚你老婆就夸了我几句手艺好,你整张脸都酸出褶子来了。眼神跟你那把火铳似的,不知道在心里把我想成个啥德行的人了。”蛟壬站在坡顶,一边说一边弯腰低头,仿佛在向着底下那片无垠的雾海大吐苦水。
“我真不是在腹诽你!我是……”脱口而出的解释,随着楚麟心头的一沉,却转而犹豫了起来。他也与蛟壬一样望向雾海,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缓缓说出了真心话:“我是在笑自己没本事。”
蛟壬一句未劝,反而立刻道出了好友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你在那自己和我比?”
点了点头,楚麟承认道:“我在想,你身负绝世武功……不,那种藏身于影的本领,已经不能算武功了,简直就是法术一样。和你一比,楚某实在是……”
“我这点压箱底的小伎俩你这都要羡慕?难道你以后也要学我当梁上君子?”
“不仅如此,你身形高大,言谈风趣,各种困境都应付的来。饿了能找到吃的,迷路了能找到方向,白莲贼藏在百元深山里,朝廷的官兵几年都没找到,你却在一夜之间就将他们引了出来。”楚麟越是说,脑海就浮现出越多的差异,到最后他竟然发现,自己没一点比得上蛟壬。
“别忙别忙,说了半天我发现至少有一点你是比我强的。”仿佛洞悉了他内心不断扩大的自卑之坑,蛟壬半开玩笑地制止道:“你嘴皮子快得跟机关枪一样,我说不过你。”
“机关枪?”
“哦,就是能连发的火铳,跟那个……诸葛连弩一样。”
“你看!你连火器方面的知识都比我强!”
“…………”
“所以……我知道自己或许是冤枉了你,但你自从你出现在玲儿面前后,我实在心魔难制。就算知道你心怀坦荡,我却止不住这颗小人之心。”左胸处的衣衫被楚麟自己揪成了一团,他的声音也像被人捏紧了咽喉一样难以通畅:“或许……这一点才是我楚麟最大的缺陷吧……”
楚麟一口气说完,才松开了揪住衣衫的手,胸中一口郁结也好像松了些许。或许,在这般高处往深谷中透露出心声,那些原本压在心头的杂念,就能由这片深谷来代为承担了吧。他松了口气,正想重新鼓起笑意对蛟壬陪个不是,转头却见到了一张略带惆怅的脸。
印象中锁死在蛟壬嘴角的那抹笑意……不见了。
“你这么一说,我反而察觉到了,你还有很多地方比我强。”看着楚麟略有些后悔的神情,蛟壬摆摆手,露出个安慰性的苦笑:“我有许多事情,便不敢像你这样都说出来。”
“比如什么?”
“比如,我出现在你和唐朱玲面前的目的。”
“咕咚。”楚麟被他的严肃表情镇得空吞了一口唾沫:“什么目的?”
“都说了不能说出来了!”蛟壬顿时没好气地回道:“我难得说点儿正经话,你稍微认真点听成不?还问?”
“你都说接近我有目的了!我不问才怪啊!”楚麟的眼神里明确透露着“要不是打不过你我早动手了”的意思,他捏了半天拳头,试探着问道:“那你至少告诉我,你的目的……是玲儿?”
“玲你个鬼!”蛟壬差点没脚下一滑跌进谷底去,他心里正沉淀着些许不愿思虑之事,被楚麟这钵醋一浇,再也没有了凝重考虑的心情。
莫名的,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笑,然后渐渐笑出了声来。蛟壬笑得厉害,居然连眼泪都憋了出来,笑声中大多数是对方才那番蠢话的自嘲,或许还有一些发自心底的感慨。
“我平日从不肯在旁人面前露面,昨日偏偏在唐朱玲面前破了例。我知道,正是因为这桩事,才叫你起了误会。”一阵癫笑过后,蛟壬抹了把脸说道:“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与你、与她认识,也为了一个目的而已。放心,这个目的绝不是拆散你们,也绝不会害到你们。你们只会帮到我,但绝不会被我连累。”
“你的目的是什么,真的不能说出来么?”楚麟并未逼问,只是诚心地建议道:“在这高坡之上将心里话袒露于天地,真的是感觉畅快之极。或许等我离开,你一个人试试也好。”
“还是算了,我是的确做不到如你这般坦荡。”蛟壬摇摇头打断了这个话题,转而指着对面的谷坡道:“还是说会正事吧。现在那批红阳宗的白莲贼虽然没有进谷搜查,却仍在春来驿附近徘徊。昨日他们错过了杀官立功的时机,我才红阳真祖年轻气盛,好不容易出山一趟,绝不会甘心空手而归。他们今日一定会反攻春来驿,就算硬碰硬也会全力攻下驿营。若是那批捕快和驿卒跑了,他们多半会一把火烧了整个驿站和附近的花田吧。”
“这批白莲贼到底意欲何为?”楚麟也不再强迫追问,再说这白莲贼的消息,已的确令他愁眉紧锁起来:“杀官兵、烧村驿,如此刺激朝廷,这么做究竟对他们有何好处?”
“他们是反贼,你们的朝廷受了刺激,那自然就是反贼的好处。”蛟壬淡淡一笑,转身往下坡走去:“接下来的事情,还是叫来唐朱玲一起听吧,多知道一些会对她今后更有好处。”
这句话被楚麟印在心中,深深咀嚼了一番,随后,他果断转身饯别了这一片奇景,快步地跟在蛟壬身后,往唐朱玲的所在行去。隐隐约约间,山风似乎带来了蛟壬轻声的一句呢喃:“我的目的……该怎么说呢?算是……找一个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