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从小意暂住处到后衙书房,唐朱玲亦步亦趋地跟在李进后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虽说当捕快的都不太常笑,不过李进那张脸能板成这般模样,亦是她记忆中从未见过的。
“看来这回是真把大哥气得不轻了……”
回想五年前第一次见到李进时,她还是个名副其实的野丫头,除了调制花药,平日里一刻都闲不住。这股性子,让她在同一批求学的花女中几乎没有交到一个朋友。一个女子应当如何度过花苞般的年华?这种类似的烦恼,唐朱玲身边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商量,就连她父亲被诬陷入狱时也一样。
木术能做到很多事情,然而在冤案面前,花仙大人的教诲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在那段日子,唐朱玲懂得了在刑狱中“哀求”是没有用的,“保证”更是无稽之谈,想要还至亲的清白,唯有“证据”。教会她这一点的,正是当时还只是一介捕快的李进。
“那时候大哥很喜欢轻轻拍我的头,每次拍我头的时候他都会笑。可是今儿他一路上连嘴角都没翘过……这回是大哥真把大哥气得不轻了……轻拍我的头?”
伴随着现实的影响,记忆中李进的微笑忽得一僵,换上了一副铁青面孔,一记铁栗子砸下来,顿时把唐朱玲的脑袋砸出个大包来。
“嘶……”自己吓自己最容易出效果,唐朱玲猛然倒吸一口冷气,从臆想中惊醒了过来。随后她才发现两人已经走过了小半个衙门,来到了后衙书房中。
李进已端坐在案后,看到唐朱玲走神的模样,撇过头去哼了一声:“你也知道心虚啊?”
使劲偷瞄了李进的表情一会儿,唐朱玲终于发现自个没有那种观相读心的本事。她放弃了看脸色行事的奢望,扣着十指干脆认错道“大哥,玲儿知错了……”
“先公后私!”
“李总捕头,民女知错了。”
“说说看,知哪儿错了?”
这个问题唐朱玲倒是早就背好答案的:“私闯民宅,还有滥用木术。”
“大陈律学得倒是挺熟,怎么还知法犯法呢?”李进又可气又可笑地指了指她,随后又问:“还有呢?”
“还有?”唐朱玲眼珠儿直转,半饷才猜道:“还有……违令擅行?”
“你现在还不是捕快,这一条罪过反倒加不到你身上。”
“哦……那……我还犯了什么错啊?”此刻,唐朱玲的眼神犹如幼兔,既对接近她的人充满了好奇,却又带着一种弱者天生的警惕,只能烦恼地在接近和逃跑之间犹豫着。
被这种眼神偷瞄着,李进也实在没法继续硬下心肠,他重重一叹,解开了两颊僵硬的表情:“记着!你犯得最严重一桩错,便是无中生有,污人清名!”
“污?”李进开口之前,唐朱玲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犯了“诬陷他人”的错。她杏目中撑满了疑惑:“难道刘善……不是偷子娘娘?”
“至少现在,他还不是。”李进的表情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疑者未有画押,官府尚无入宗,衙门里连半点证据都没有,你就闯人家里,还当着刘家全府上下指责刘善就是偷子娘娘。光是这一条,判你个四十大板都不冤枉!”
哪儿有不冤枉?唐朱玲简直冤到家了:“怎会没有证据?那些孩子确实就在他后院井下关着啊!他们可以作证……”
“这些孩童能指认刘善就是将关押他们的人么?他们能认出那几个主犯的脸么?就算这些孩子异口同声替你开脱,按大陈律:年不及弱冠未可采证!”李进几个反问,便将唐朱玲的不忿压了下来:“更何况我问你,你在夜闯刘府之前,就已经料定他府内藏有密室了?”
“我……”尽管此刻的李进颇有几分“胡搅蛮缠”的错觉,但唐朱玲仍旧老实地摇了摇头:“后来楚麟告诉我的。”
“马后炮!先定罪名后集证据,你这跟‘剖腹验鹅’有什么区别?万一刘善家中没有搜出孩子呢?万一刘善也被蒙在鼓里,是他眷属串通护院所为呢?流言乃人疫,你当众指责花盟会掌柜窃人子嗣,可知道这话一旦传开,会有何等后果?”
“可是楚麟……”
“莫忘了你是去查楚麟的,不是让楚麟替你查案的!”
这句话说得并不重,李进的语气甚至颇为恳切。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后,唐朱玲却像一只中了箭的兔儿一样,即使徒然挣扎,也再动不了一步。
仔细考量的话,那些孩子能够得救,到底算是谁的功劳?小意那恭恭敬敬的一拜,真的应该由她唐朱玲来受吗?唐朱玲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王嫂的时候,她只被同情与激愤冲昏了头脑,到处搜集偷子娘娘的线索。楚麟想到了王嫂的癔症需要人照顾,特地去了降福庵求助;“西十里”这条线索,虽算作唐楚二人分头查出的,可唐朱玲这边是借了李进的光;而此案中最关键的“东城”一地,更是由楚麟一力查获。
一路行来,偷子娘娘的地位、老巢所在、乃至那个井下密室的情报,都和自个儿毫无关系,唐朱玲甚至得出一个丢死人的答案来:若是没有楚麟,她根本就找不到偷子娘娘!
“亏我还有脸高兴了一个晚上……”
见她花仙髻顶的发梢也没精打采地垂落了下来,李进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轻叹了一句:“以后这等涉险之事,要即可与衙门通气。不要因为燕捕头说了你几句重话,就负气一个人逞能。这个燕君胧,面冷心热,你真遇上了危险,他还不是第一个到的?”
“燕捕头?”唐朱玲无精打采的时间果然不会太久:“他第一个……第一个……”
“可惜还是晚了一些,刘善受了重伤,那个姓陈的护院头领也似了,活捉的只有刘善正室和三个帮凶。”似乎没有意识到唐朱玲魔性般地呢喃,李进摊开桌上堆成山的案卷,算是饶过了她这一回:“行了,你遭了一夜罪了,现下你还是楚夫人的身份,妹夫那边还在东客房等你,莫要让他起疑心,快回去吧。”
“妹夫?”满眼的燕君胧中忽然混入了一只楚麟,唐朱玲的幻想“啵”一声破了开来,顿时愣了半拍:“楚麟?”
“不是他还是谁?这回偷子娘娘一案,也算是如你所愿有了结果。”李进嘴上说这话,手中已提笔办起公务来:“从今日起,你专心查证楚麟的背景,莫要再横生是非,知道了?”
“夜盗……”唐朱玲这才猛然想起刘府失窃一事:“昨夜我去刘府前,夜盗已闯过刘府了,不知可有什么证据?”
“现在整个衙门里,最熟悉刘府的人可算是你了,怎还反过来问我?咱们的女神捕,我问你,昨夜你在刘府,光顾着救孩子了?就没闻出什么夜盗的线索?”
李进这故意取笑的语气,逗得唐朱玲又是一阵羞惭:“哪儿顾得上嘛……”
“记住这个教训,手头有案子的时候还敢三心二意,最后就是这般两边不靠谱的结果。”停下手中的活儿,李进最终还是抬头微笑起来:“行了,夜盗的痕迹,我会再派兄弟们去查。刘府现在没了主儿,出入也方便了许多。你还是专心留在楚麟身边,等待机会查证他的背景。他身边那个小厮对你颇为崇敬,也是你的一大进展。”
唐朱玲离开时的背影看上去很普通,既没有告破重案时的沾沾自喜,也丝毫不见丧气之意。眉宇间,留存的只有最纯粹的思索,或许是在回忆楚麟言行中的破绽,或许是在为接下来的卧底行动而踌躇着。不论如何,望着这样的背影,李进的笑意中,渐渐多了一分温暖的释怀之意。
“李总捕头还是这般纵容于她呢。”燕君胧的身影浮现在门口,但见他背着双手,只是轻轻踏入了书房中,那两扇门扉受风而动自行合拢了起来。他站在方才唐朱玲的位置,藏于黑纱后的目光直视着案后的李进:“难道她这番胡闹而掀起的风波,李总捕打算一肩承担么?”
李进古井无波地笑了笑,继续埋首于公案之中,只随意反问了一句:“花盟会可是派人施压来了?”
“人是派来了,不过并非为问罪而来。”
“哦?”李进笔下一停:“所为何来?”
“请罪。”
“请罪?”这回李进终于连狼毫都放了下来:“花盟会在都内只手遮天,往日就算是罪证确凿,想要缉拿刘善也是难上加难。这回你我先斩后奏,他们反倒派人请罪来?”
燕君胧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坐了与旁席:“难上加难……总捕头说得甚是。若是往日,只消衙门一动刘善,不管他有罪与否,花盟会联手断市起来,只消三日,都城这片仙境就能化作乱土。唐朱玲看似破了一案,实乃在花陵官商之间插了一把匕首。如此凶险之事,方才总捕头一句未提,却以‘擅自行动’之罪一笔带过了。”
“我也知对她包容太过,只是唐朱玲并非正班捕快,只以我义妹之姿相助,她犯下的过失自然由李某一肩承担。不过此事以后有的是时候谈,那花盟会的使者……”
“已在中堂与知府大人饮茶,还带来不少负罪礼。”
“负罪礼?此事怎会如此简单了解?”李进几度再想提笔,却始终静不下心来书写:“据说善因花会背后有寿齐花会撑腰,乃是七王党中最具财势的齐王一系党羽,花盟会怎会再此事上做出如此容让?”
“来请罪的,正是寿齐花会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