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陈刑罪论》——童拐子,常以诱骗,强带,迷昏或收拢遗孤等手法,将孩童或骗或囚于一处,伺机卖于他人赚得银钱。虽大陈律严明禁止,然十九州各处买卖孩童之风从未绝迹。即便寻常百姓也会因无嗣而起买童之心;更有作坊买孩童来充作小工;豪门买孩童养为幼奴等……屡禁不止。
刘大掌柜今年正六十,大寿不说还是个本命年。换了旁的时候,这段日子应当过得喜庆才是,可是自从白天发现附近来了一对寻回失儿的穷夫妇后,刘善已整日米粒未进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们!你们不是一个个自诩办事利落的吗?”气急败坏的刘大掌柜目光瞟了半天,也没在桌上找到一件摔坏了不心疼的物事。他只得将一腔怨气都发在眼前那几个人身上:“现在怎么样?花盟会中已传遍了偷子娘娘就在城东的消息!你们到底何处出了纰漏,会被人追踪至此?”
承受刘善怒火的,是几位身穿护院短衣,额上裹着黑色头巾之人。但与唐朱玲所见不同的是,屋内几个护院,除了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之外,其余几人都已将头巾拉下来遮住了口鼻,他们的腰间也各自配着刀。
那护院头领宽慰道:“老爷莫急,那对来试探虚实的假夫妻,小的已派人跟到了他们的老巢,那是城中一户小人家,姓楚,据说这家人与衙门的李总捕头有亲戚。”
“李进?他有这胆子?”
“老爷,虽然李进不是个找麻烦的。”那护院头领欠身上去低语道:“可小的听说那个新来的燕君胧,可是个为了功劳连命都不要的狠角色,据说此人为了升官,连昌平那帮无法无天的山民都敢下手,此次针对老爷的人多半是他……”
“那你还不快些想办法!?”头领的“忠心”算是肉包子为了狗,刘善一声将他吼了下去:“这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快!快派人把后院的井给填死了!”
虽是被吼得眼冒金星,可一听到那“填井”二字,护院头领仍是吃惊地回过神来:“老爷,井下面十多个孩子……”刘善双手抓着下巴直抖,看似极度恐惧之状,然而他口中说出的话,却让那护院头领露出了更害怕的眼神:“还管什么孩子,把他们都填了,他们就没有证据了!幸好……幸好前几日已运走了一批。”
他急切的声音回荡在整件屋子里,竟隐隐有了些山谷回音的错感。就连刘善自己都有些奇怪,哪儿生出的回响,这书房竟有如此空旷?几个护院树干似的立在对面,直到每一轮回音消失干净,才终于露出了各自精彩纷呈的表情。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如今他们主人下达的命令,不再是“去将那户人家的孩子偷过来”,而是“把他们活埋在地下密室中”。
其中一个年轻护院忍不住出声:“老爷……就这么把他们都饿死……”
护院头领的目光如劲弩般射了过来,镇得那年轻人身子都是一颤。只是封了属下的口后,那头领也面露难色道:“老爷,要填井倒也无妨,只是府上的人未必都信得过,万一被哪个丫鬟下人看到了,又平添一个麻烦。”
“嗯,你说的是。”焦虑中的刘善没有再追究那年轻护院的异议,只是皱眉思索了片刻,便下令道:“你让府上的下人们都换上护院的衣裳,带上火把到府外去巡视!几位夫人让她们去前院待着,全府的丫鬟老妈子都要陪着她们!总之,内院二门之内,只准留下你的人!”
“可是……夫人们那边好说话,派人去府外巡视……是否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护院头领小心地示意着:“巷子里其他几位掌柜,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怕什么?你忘了下午库房里五千两纹银被盗的事情了?”
“哦!老爷的意思是……小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对了,你记住,派出去的下人要在巷子里头巡视就行,绝不可引人注目!这场戏可不能做得过了,万一引来了捕快,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小的遵命,小的一定会派心腹带头,把所有的家丁护院都带出府去,就说……就说老爷有仁侠亲邻之心,自己的银子被偷了没放在心上,就怕夜盗再对周遭几位掌柜下手,所以自愿派人在巷子里巡视,保一方平安。您看如何?”
“好,你这粗人还挺会说话,不过现在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还不快去准备填井的东西?等内院的杂人都清走了,你赶紧给我带人填井!”刘善眼中透着一股病态的兴奋,适才地惊疑不定转眼间就换成了煞人的笑意:“夜盗,我真是要谢谢你,谢谢你看得起我刘某,顺了我一笔银子,却给了我一条上好的退路……嘿嘿……嘿嘿嘿……哎?你还愣着做什么?”
已被刘善彻底当成苦力民夫的护院头领尴尬地笑了笑:“小人……小人还有一事未报呢,下午您忙着接见贵客,来不及对您面禀,小人已派了得力属下,跟踪了那对前来刺探的夫妇,还捉来了他们的一个家丁。”
刘善果然大悦:“好!给我严刑拷问!刘某倒要看看,是哪尊大佛敢在我这片西天念经!”
那头领被一夸,方才眼神中的摄人之气顿时化作一片谄媚笑意:“是老爷,不过那家丁中了药,现在还没醒呢,小的这就下井,先把人给提出来。”
“你怎得把外人也和那群孩子关一道?”
“回老爷,那家丁看着也才十四五岁光景,小的就想……问完了话,把他也充个数,老爷也好向上头交代嘛。”
“你到是有心。可惜啊,这批孩子是交不出去了……”刘善叹息着,脸上越来越狰狞:“不仅坏了我一批货,就连这好不容易建成这片的地下密室,也只好一道毁了……唉……都是银子啊!都是我刘家的银子啊!那对天杀的狗男女!”
“老爷说的是!小的一定把最重的刑用上,先把这楚家的靠山问出来,再送这小子先行一步,去阴曹地府等他主子来团聚。”
一堆烦心事的刘善可没心思听他表忠,挥了挥手示意了一下,那护院头领与几位属下便立刻退出了书房。在那头领的带路下,出了房门的几位蒙面家丁并未摘下面具,反而保持着这种奇怪的打扮,从院廊一直绕到了书房背后隐蔽处。头领教四位属下一字排开,将一叠又一叠擦屁股的任务分了下去。
“你,把刚才老爷的话吩咐下去,全府的男丁都给我配上梢棍火把,去府门外头巡视去!女眷一律迁至前院,要快!不要磨蹭!”
“是!”
“你,跟周遭几位掌柜的管家们打声招呼,就说为了防止邻里也遭夜盗毒手,刘家甘愿表率,派人巡视整条巷子。记得话说漂亮些……还有,给我盯紧了,绝不能让人巡到巷子外头去,要是招来了巡夜的捕快……”
“小的明白。”
“你,和弟兄们快去准备石料泥浆,动静小些,等人都走光了再从后门运进来,不够就拆了后院的假山,明白了吗?”
“是!小的去了。”
此刻的护院头领身上,看不见一丝方才的奴像,反倒如一个百战之将一般杀伐果敢,给每位属下分配的指令简洁明了,三名心腹护院心中有了底,跑开的身影看着稳健干脆许多。“卧虎藏龙”这个词儿,用在这位刘府的护院头领身上,还真算是名副其实。
然而后来的事情说明,这位看似普通的恶党爪牙,比楚麟想象中还要有能耐的多。
“就剩下你了。”看着适才那位年轻的、差点反驳主子命令的年轻护院,头领的语速一下子慢了下来:“那位抓来的小家丁,就交给你了,如何?”
偷子娘娘。
一支由富贵之家豢养,以护院身份为掩护,实际专门害人破家的组织。这些人身手了得,能将孩童当做物件一样,在父母眼皮子底下悄悄带走,内部却又有极其严格的纪律,如军伍般令行禁止,分工明确。
这样一伙人的头目,怎会在吩咐属下办事时,加上“如何”两个字呢?
如果楚麟当时能够好好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后的局面也就不会这么混乱了。
只可惜当一件要命之事发生的时候,人是没有余裕去思考“如果”的,比如楚麟,他现在全身灌注思考的……
是活命。
“啊!”
看着劈面斩来的钢刀,那个年轻的蒙面护院——也就是咱们的楚麟——唯一来得及做的事情,也就只剩下大叫了。那护院头领的目光毒,刀法毒,心计更是歹毒。前一刻还在装模作样指派着任务,还刻意提到了楚麟最关心的小意的下落,然而下一刻“如何”二字出口后,他毫无征兆地拔刀便斩。且这一刀直劈双眼,钢刀面上的寒光刺得楚麟什么也看不真切,只在满目的湛蓝中依稀瞄见了自个儿的香火牌位。
“要被砍死了?还是被砍脸死的?”激荡的刀气斩开了蒙在脸上的黑色面巾,露出了楚麟那张已毫无血色的脸。
然而,这一刀的成就,也就仅限于此了。
接下来,那护院头领的脸,开始变得比楚麟更白。他的刀已无法再向前斩动一分,也根本收不回来。钢刀刀刃握在一只黑色的手中,手的主人出现地无声无息,仿佛是从阴影中钻出一只浓雾般,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楚麟身旁。
“喂,要是小楚在这一章就被你砍死的话,后头的故事就接不下去了,到时候有什么后果你清楚么?你考虑过问题的严重性吗?这位……这位到死也没有姓名的兄弟?”
一丝月色撒下来,护院头领终于看到了那个浑身裹着黑色皮甲的人,他的兜帽下,露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微笑。该如何形容这一抹笑容呢?
对于这位刀法不凡的护院头领来说,现在已经有充分的时间去思考。
因为对于他来说……
“要命的事情”
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