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贴吧风波”平息,侯科仍未露脸。刘华倒是上了一节有意义的班会课:“侯科因为生病加上家里有事所以请了几天假。这几天我听说了一些恶意的流言,说真的,我真的被诧异到了。那个造谣之人或许在你们之中也或许在你们之外,但这些话我还是想说给你们听。你们不是半大的孩子了,有人甚至已经成年了,你们得要为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事负责任。人生来就不是公平的,有人家庭富裕,有人流离失所。这些外因并不能受控制。但生而为人,本质上就没有低等和高等之分。侯科是我教学生涯中见到的少有的努力的孩子,他清晰的知道自己的定位,他也坦然接受不可改变的东西。现在也许有些人家庭情况差点,但不会一直差下去,改变自身的钥匙在自己手上。”刘华顿了顿:“对于造谣之人我想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自发鼓掌,声音久久不息。那些孩子,眼睛澄澈的看向她,刘华觉得心里很安慰。她不是没看到那些为侯科说话的声音。
“下课吧。”她拿起教案:“对了,侯科的下铺来办公室找我一趟,我们探讨一下你们宿舍具体看了某片。”
“不会吧?班主任,你也玩贴吧?”有人问。
刘华笑了:“我什么不会?”
“老班会玩游戏吗?下次组队啊?”男生脱口而出赶紧捂住嘴,心里大喊糟糕。
她竖起食指警告:“以后不许在班上讨论游戏,这次免罪!”
…
滕臻站在侯科家门口,朝里张望,里面没人,大门紧锁。电话也打不通。她靠在墙边,日头很大,脸很快就被晒红了。
这里明明很暖和啊,为什么侯科的眼睛里会有一抹化不开的黑?
“小姑娘,你找谁啊?”那头坐在外头晒太阳的奶奶朝滕臻招呼。
“奶奶,我是侯科的同学,他好几天没来上学了,你知道他家里人去哪里了吗?”
奶奶招了招手,滕臻走过去,坐在板凳上。
老人眼睛在滕臻身上逡巡了回:“造孽呦,老侯家皆是正直之人,偏偏老天为难呦。”
滕臻心一咯噔:“侯科怎么了?”
“不是侯家小子。”老人声音压的低:“是侯家姑娘,进去了。”
镇里人通常称没出嫁的女孩为姑娘,侯怡虽育有一女,且多年遭遇未对外人道也。外人“侯家姑娘”这般称呼。
“她,犯了什么事?”
老人娓娓道来:“侯家姑娘也是个命苦的,前些年说是被人卖了,这两年才寻回家来。只是回来后性格大变。”
十六七岁的姑娘手脚勤快,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侯怡早早出门挣钱替弟弟交学费。中间虽十几年未见,但镇上人对侯怡的定义仍是:勤快、懂事。可曾想岁月磨灭了一切优美的东西。十几年后的侯怡贪小便宜、口舌锋利。回来没两年几乎和周边邻居全吵过架。靠着侯家近的,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陈腊梅和侯怡的争吵声。
前几日,陈腊梅接了个电话几乎被气的昏厥过去。侯怡涉嫌赌博、拐卖儿童被关进局子里,这一关倒是关出名堂来,竟与一宗命案相关。
陈腊梅进了医院,家里全靠侯科撑着。
“造孽呦造孽。”老人咋舌:“这会儿侯家毛头现在应该在医院里。”
滕臻不是大喜大悲之人,胸中浮起莫大的悲伤。从一开始她就懂侯科,懂他小心翼翼维护的宝贵的自尊全圪垯一声碎地上的无奈。
那时,侯科说她是大小姐,她被保护的太好。滕臻觉得此言差矣,她想证明给他看,她不是金丝笼的金丝雀。而今,她倒觉得自己真的被保护的太好。
梦想和自尊,哪个重要?
…
侯怡怕是出不来了,陈腊梅长吁短叹:“她再不济,也是你姑姑。得了空,去看看她。”
侯科恩了声,没说不看也没说看。
陈腊梅静默片刻:“不去也好,也好啊。你下午就去上课吧,好好读书。天塌下来,只要我还喘气,这个家就不会散。你姑姑她…当她死了吧。”
自医院出来,暖和的阳光笼罩全身,深吸一口气,感觉活过来了,侯科不喜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充斥眼球的白,那是死亡和病痛的象征。外头,枝叶繁茂、春意盎然,似乎所有的是是非非都在远离他。
侯科勾了勾唇角。
仅才几日,侯怡消瘦不少,熬得不成样子,嘴唇发白,看到侯科就像是看到救命的稻草,干涸的双眼冒着光:“科啊,小科啊。姑姑是冤枉的!姑姑是走了弯路做错了事,但那是逼不得已。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哪敌得过他们,你去和法官求情,去给他们磕头。你爸还留了几万块,你再出去借点,上下都要打理,等姑姑出来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侯科觉得好笑,然后就真的笑出声来,笑中带着讥讽:“你是我唯一的姑姑,按理说我拼尽全力都要帮你。可是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学生。家里这些年,几乎没有往来的亲戚了,我就算磕破头也借不到钱。再说,姑姑怕是不晓得自己犯的事要承担多大的后果吧?”他的声音很轻:“我知道姑姑不懂法,所以我特意替姑姑查了一番,拐卖妇女、儿童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涉嫌故意杀人罪,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罚金这块,我会和奶奶商量想办法替你付了。侄子从小到大没吃到你一块糖,也没收到你的任何礼物。我爸留给我的钱倒全用在你头上了,不必谢我。”
他顿了顿:“若真的想谢我,就在这里头多待几年,干脆就别出来了。”那一刻,她在他身上看到侯峰的影子。
侯怡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她已几日没有睡,精神早就撑不住。念着家里头还有一老一小,怎么着也得将她弄出去。侯科的态度代表着陈腊梅的态度,这两人怕是不管她了。细细一想,侯家不过寻常人家,且日子过的比一般家庭还要窘迫些,就算有心也无力做什么。
“你这个野种!破鞋!贱人生的孬种!就是你和你那不要脸的娘,害得我们侯家家破人亡。”侯怡心中涌现出巨大的怒火,她疯狂的挠玻璃,似乎要冲出来将侯科撕碎。侯科听不见她说什么,他也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听到什么。那个所谓的姑姑,隔着千层山、万层峦,彻彻底底的远离他的世界了。
轻轻挂上电话。
侯怡完了。
那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侯怡止不住手痒,去了赌场。刚进去没多久,警察一锅端了这里。她被带到局子里,本是寻常事。可她怵警察,加上谢君来在赌场因为偷金链子被逮到,查问了几句,谢君来作势要咬人。一番动静下来,警察产生怀疑,深查下去,无意得知侯怡与十年前的案子有关。
侯怡学历不高,早些年在厂子里做裁缝,后来交了一个同在厂子工作的男朋友。那男人准备跳槽,问候怡愿不愿意跟他走。十六七岁的女孩,不懂人间愁苦,一门心思扑在爱情上。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那个窝点不仅卖女人也卖孩子,领头的是一个名为谢方东的瘸子。他长的不丑性格很古怪,高兴起来会赏她一口好饭吃。大怒时会在做那事的时候拿鞭子抽人。侯怡怕死却也生不如死。有逃跑的女人被捉回来的时候挖掉了双眼,器官也被取出来卖了。鲜活的生命眨眼间后延残喘,从地狱到更绝望的黑暗不过尔尔。
侯怡开始听话,也不再绝食。无论见到谁,脸上都挂着笑。渐渐的,有人松了捆着她的绳子。她可以小面积的活动,偶尔帮忙打理一些小事。念书时,侯怡的成绩就很好,尤其是数学。一群糙老爷们儿心思哪有女人家细,侯怡接手组织里的账本。算着前些日和她同住杂乱屋子里的女人的价钱。漂亮的,卖到山窝窝里去。不漂亮的,卖器官。漂亮与不漂亮的定义,开始掌握在侯怡手里。
她开始享受这种生活,也开始学着电脑网络。人只要活着,就要一刻不停的学习。否则,只有被卖和死的下场。
谢方东年轻时倒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青年,娶了一个漂亮老婆踏实过日子。没几年,他老婆和别人跑了,卷走了所有的积蓄。他颓废了好几年,抽烟、酗酒、赌博,一条腿就是在赌桌上输掉的。再后来,他开始仇恨社会,不论男女,还是老少。他视女人为洪水猛兽,也开始投入这种勾当中。他虐待她们,将她们的衣服剥光,不给她们饭吃,仍由她们死狗一般匍匐于他的脚下,那种从脚升至头上的君王的感受让他浑身舒畅。
自然而然,侯怡成为他名义上的老婆,两人算是各取所需,搭伙过日子。没多久,侯怡就厌倦了。谢方东这人看起来有板有肉的,那方面却不行,没办法满足她。倒是喜欢用鞭子、蜡烛。侯怡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忍,在这里,她的地位不比谢方东低。
谢怡年轻,活儿好,男女关系上混乱,交了一个又一个。谢方东知道,侯怡知道他的知道,两人面上相安无事,过得去就行。
谢方东虽不管事,但脑子里有一杆秤。那女人不安分心野,手上做账的能力很强,这些年没少吞钱。他早就想除掉她了,侯怡又换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据说是她的初恋男友,那个卖她进来的人。侯怡声音叫的很大,声声提醒谢方东的无能。谢方东喝了点酒,脑子里一抽风,拿了刀冲了进去,他扯她的头发往门上撞,新仇旧恨相加,心里越发的扭曲:“你这下贱的生物,嫌我没钱是吧?让你跑!你倒是跑啊。”
他魔怔了,他以为侯怡是他那跑掉的老婆。侯怡抓起地上的刀一把捅在谢方东胸口。腥臭的味道四处弥漫,谢方东剧烈咳嗽,肚子上的血窟窿汩汩的冒着血。
“贱…贱女人…”
侯怡忽然安心下来了,她受够了这种生活。表面上她是这里的二把手,可是她的精神无时无刻不饱受摧残,她的身上没有一处好的,青紫交加,血痕累累。人她是不打算救了,且她要毁了谢方东。一把火烧了所有她经手过的东西,匿名举报了据点。当晚要离开的时候,君来拉住她的衣角,五岁的孩子尚处懵懂时候,眼睛眨巴眨巴不谙人事。一个月前骗来的女娃娃,不带走只会烧死。
性别重要吗?
重要的。
这里,男孩子很快就能出手,大多能卖到正常家庭开始新的生活。而女孩子大多将养着,被凌辱着,早晚吃不饱穿不暖。侯怡忽然就想到了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这一步,却再也无法回头。
她不敢回家,老实说她从来就不想回家。自16岁决定走的时候她就不打算再管那个家。陈腊梅看似对她和侯峰手心手背全是肉,但骨子里是不一样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没了丈夫,抚养两个孩子。生活磨去了她所有的激情,整日挂在嘴边的除了抱怨就是嘀咕。
初一时,班上组织春游。全班人都去独侯怡回家帮陈腊梅干活。她不是不想去,嘴上提了一句,换来陈腊梅一整天的抱怨:“你爸走得早,你和你弟弟同时上学,学费生活费要钱,添衣服春游也要钱。钱钱钱!都是钱!我是钱罐吗?春什么游,哪有那闲钱玩?学校老师都怎么回事儿,三天两头的想法设法要钱!下回我找你班主任谈谈。”她抱怨时,嘴上像是上了发条,眼睛木然的长着,手上还忙着活。那个样子,恶心极了。
侯怡妥协了,因为她很怕陈腊梅去她教室。她不想让人知道那个满口是钱市侩的女人是她妈妈。
侯峰却去了春游。
陈腊梅说:“你弟弟是男孩子,多见点世面也好。”这回她的眼睛不木然了,提到儿子,她像是找到了生活中唯一的指望,满是皱纹的眉梢染上笑。
侯怡不想再问了,从小到大,这种事发生的已经够多的了。
再后来,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上高中的,与其等陈腊梅劝说,不如自己提。陈腊梅果真什么都没说,她的脸色甚至有喜悦,或者说陈腊梅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等侯怡毕业,好替她分担所有事。
…
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那个在她哭时递纸巾的侯峰,那个说自己可以不去春游,让姐姐去的弟弟死了,侯怡心中产生一种快感。生活在报复陈腊梅,她要亲眼看看陈腊梅脸上的表情。
侯怡诉说这些年的心酸,陈腊梅脸上带着泪,像是真的再替她心疼。
假象,全是假象。
她问侯峰死了赔了多少钱?
仅仅八万五,头一回,侯怡觉得她家的宝贝男可真不值钱。
这几年,侯怡活得小心翼翼,实在忍不住了,才去赌几把。
公安例行问:“在那做什么?”
侯怡:“找人。”
“找人找到赌场去了?”
侯怡:“是的。”
“谁?”
侯怡:“我女儿,谢君来。她不懂事,贪玩,没看住,就跑进去了。”
“你知道你女儿身上全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金银首饰吗?”
“不知道,小孩子贪玩,以为是玩具,就拿来…”她知道,她一说喜欢什么,第二日,谢君来就会替她弄来。
侯怡也知道她骗不了任何人,但那又怎么样?赌博顶多关几天,交点罚金。
整场审讯打乱了她所有的对策。
谁知,谢方东死了。
侯怡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以为公安会抓住他,判了十年最好永远出不来。她虽刺了他一刀,但不致命。
热血急涌上来,侯怡胸腔几乎要炸裂:“他怎么会死?怎么会?我没杀他,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无休止的盘问一轮一轮如石磨打转。
“是他想要杀我,我是自卫。他不可能死的…。我就不小心刺了一刀,在他肚子上、不深。他当时还能站起身要打我,我跑了,我不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了。”
“你撒谎!你刺了八刀,最后致命一刀在喉咙上。”
除去侯怡描述的那一刀,其余六刀并不致命,伤口不深血流的多。凶手就像是享受这种凌虐的快感,欣赏谢方东从挣扎到死亡的全过程。
“我没杀!”侯怡开始狂笑,浮肿的脸庞全是红色像是回光返照:“哈哈,不是我那一刀杀死他的。”而后笑容戛然而止。谢方东的仇人那么多,谁都有可能下死手。只有她的指纹这意味着她要做替罪羔羊。
过了一月,谢君来的亲生父母寻来,女人光鲜亮丽,男的一表人才。一看家庭就很富裕。谢君来一脸戒备的看着哭成一团的两人。女人嘴里骂骂咧咧,对着侯科推搡了几下,谢君来眼疾手快几乎要将女人推倒在地,像个猛兽挡在侯科面前龇着牙。
“不许打人!”侯科低声说:“她是你生母。”
谢君来很开心,侯科很少和她说话,大多时候视她为无物。可她就很喜欢侯科,忍不住靠近他。
她收起周身的戾气,期待侯科还能再说点什么。
可侯科什么也没说,深深的朝女人鞠躬,不算宽厚的肩膀承载万物却仍面不改色。
他的心情很愉悦,因为他知道侯家的苦难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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