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历任魏王骨子里都流着同一种血。
魏王魏圉一个人坐在王座上，看着空空荡荡的王殿，脑袋里不由地如此想。
魏国一度也很强大。
在魏国长达一百五十余年的历史上，这片土地曾经涌现过许多威震八方的名字，不仅是李悝、吴起、西门豹、还有商鞅、孙膑和张仪。
这些人的名字在历史的长河中闪闪发光，他们的名字一度定义着一个时代，可是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曾经出现在魏国，最终却又选择离开了魏国。
魏国一个人都没留住。
魏圉也常常问自己为什么。
刚才使者刚刚来报，说秦国不仅合并了原来东周和西周的土地，还攻下了韩国的三座城池，秦国的铁骑已经在大梁眼前，也许下一刻魏国就不再是他魏圉的魏国。
魏圉也想保全魏国，可是他真的做不到。
他控制不住他的嫉妒。
他嫉妒着他的弟弟，魏无忌，他们也叫他，信陵君。
他们都说，只要信陵君回来，魏国就可以重振魏文王时期的雄风，就可以带领山东五国冲破函谷关，把秦国那群野狼关在笼子里。
魏圉不知道他们说的对不对，但是他不想看到魏无忌，他不想跟魏无忌并排站在一起，接受天下人的指指点点、就好像年少时他们两个一起站在先王面前背书一样。
他敌不过。
他深刻的知道这一点却又无力改变。即便他成了大王也无济于事。
所以当魏无忌带着他的三千门客离开魏国、投靠赵国的时候，魏圉都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愤怒，他甚至在庆幸——庆幸那个素有侠义之名的爽朗如明日的魏无忌终于离开了他的生命，让他这如萤火一般的星亮有了片刻的喘息。
甚至连他杀了大将晋鄙的罪过都没有追究。
他就希望魏无忌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然后这一走，就是十年。
日光荏苒，他老了，魏无忌也一样。
魏圉敲了敲王座，几个内侍从门外将殿门打开，刹那间白光涌入，整个王殿都笼罩在一团白日之中，魏圉也是眯了眯眼睛才看见殿外的情形。
那里跪着数十位朝臣。
他们跪在这里的唯一缘由就是让他下旨让魏无忌回来。
让他最不喜欢看到的魏无忌回来。
这大王当的有什么意思？连不想看见一个人的权力都没有。
魏圉拍了拍身上的袍子，抹平了因为久坐而形成的衣辙，慢慢悠悠地走到殿外。
跪在最前头的那个人他认识，是信陵君曾经的门客，魏圉一直惊叹于自己的忍耐力——无论他多么不喜欢这些人、他却也下不去手将他们处死。
也许历任魏王骨子里都流着同一种血。
一种叫做优柔寡断的血。
要是之前的魏王们能杀掉吴起、商鞅、孙膑和张仪，后来哪里会发生那么多事？魏圉笑了笑，脚踩在了那个人的肩膀上：
“让他回来吧。”
脚下的人有一瞬间的颤抖。
魏圉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就是你们逼着我不得不做，如今又表现出这副君臣和睦的样子做什么？若是你真的有一分感激涕零，如今也不会让我做如此不得已的选择。
魏圉眼睛看向了远处，脑海里却闪现着埋藏在心底很久很久的过去。
那时候的他还是少年。
魏无忌也是。
魏圉想起了魏无忌那张飞扬跋扈的脸。
“哦，可能我让他回来他也不回来。”
那个人眼高于顶，岂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召唤的回来的。
“那就这样跟他说吧，说他要是愿意让秦国攻破大梁，铲平魏国的宗庙，那就随便他不回来。”
“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魏圉放下了自己踩在那个食客肩膀上的脚，原本抱在胸前的双手也垂在了身侧，如果仔细看他的背影，还能从他们的背影里看出一些苍老的痕迹。
他斗不动了。
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斗过。
他只是在躲。
只是如今、连躲都躲不开了。
魏无忌要回来了。
远在赵国的魏无忌并不知道魏圉做的决定，他正在邯郸城里最大的一家酒肆里喝酒。身边跟着数十个食客，怀里还抱着一个穿着清凉的舞女。
这是魏无忌来到邯郸的第十年。
在这十年里，魏无忌醉的时候要比醒的时候多。
事实上，魏无忌很喜欢那种踏在云端的感觉，喜欢那种身在梦里的虚幻感，喜欢醉酒时天旋地转的景色和眼前五彩斑斓的光雾，以及那种充斥在脑海里、让人无法思考的混沌感。
那种混沌感会让魏无忌觉得，邯郸也挺好的。
反正赵王对他不错，至少比魏圉对他要好。赵王甚至还给了他一座城，用来供养他和他门客的日常开销。
魏无忌在邯郸活得潇洒。
他的人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横行无忌。
这一天也是一样。
在邯郸的每一天都一样。
他带着他的食客在酒肆里听曲，等待酒精蒙蔽他的感官。
正是渐入佳境时候。
魏无忌觉得再来一杯这一日就可以结束。
他也正准备饮下那一杯。
但是有人从酒桌突然站起：
“公子都离开大梁十年了，难道就不想回去看看？”
那个人明显比魏无忌醉的早，不然他也不敢在魏无忌面前说回大梁的事情。
早在许多年以前，魏无忌就已经告诫过他手下的人，告诉他们谁要是再敢为魏王派来的使者通报，就别管他不顾往年的主仆情分。
魏无忌没饮下手中的那杯酒。
他回头看着那个人的脸。看着他布满褶皱的脸上老泪纵横。
这个人想家了。
然后他扭头扫了一遍周遭的人。
问题是、谁不想。
魏无忌可能是笑了，他仰躺着身子喝下最后一杯酒，只是那杯酒没进了他的喉咙、反倒是从他嘴角流出溢满胸膛。
他醉在酒乡里：
“邯郸城便是我的人间仙境，他大梁有什么值得挂念！”
然后魏无忌就醉倒了。
这是今日份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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