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已快要饿疯了的十六娘盯着案上的古楼子口水快要流下来。若不是家教不允许,她现在当真想敲碗去喊裴叔叔起来。
裴叔叔再不来的话她要等到何时才能吃饭呐?十六娘拼命往肚子里咽了咽口水,看向刚坐下来的南山:“裴叔叔昨天睡得很晚吗?如何到现在还没有起来……”她又瞅瞅外面,小声嘀咕:“太阳都照屁股了。”
今日天气晴好,秋风暖阳,很是惬意。南山没闲空享用这好天气,一大早火急火燎干完活,这会儿刚坐下来,见裴渠还没来便与沈凤阁说:“不等了罢,米行这么晚还没个人不大好。”
“你先吃完去吧。”完全不饿的沈凤阁悠闲地翻着书,头也没有抬地说。
于是南山将古楼子切开,拿了一块包好就大步流星地走了,看得十六娘一愣一愣的。南山将古楼子切开后,肉香更是四溢,小十六娘眼睛都快要掉进去了。
她拼命咽口水,可怜巴巴地说:“我能不能……”
沈凤阁头也不抬地对小崽子的要求予以拒绝:“不能。”
十六娘揉着肚子暗自哼哼唧唧,时不时往外瞥,忽然眼前一亮:“喔来了来了!”她不忘起身:“裴叔叔早。”
裴渠则按着酸痛的脖颈,应了一声。
沈凤阁这才抬起头,懒懒看他一眼,说:“坐下吃吧。”
熊孩子顿时像解了穴位一样,双手在餐桌上活跃起来,紧跟着嘴和肚子也活跃起来,不多会儿,一块肉饼便被她吞得只剩满嘴满手的油。
沈凤阁看不过去正要说教一二,裴渠已拿着帕子伸过手去,抓住小崽子抹干净她的嘴,又给她擦擦手。沈凤阁看在眼里,心想南山当年大约就是这么被骗走的,行动派在这一点上果然占尽优势。
小崽子却完全不在意,她无视刚擦干净的手,低头又抓起一块来往嘴里塞。
沈凤阁丢过去一块帕子:“吃完了自己擦干净。”他暂时不想见到这只饭桶,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古楼子道:“都吃光,不要浪费。”
十六娘十分乐意地拼命点头。
沈凤阁起身就走,走到裴渠身旁时却又说:“你跟我来一趟。”
裴渠即刻擦了擦手起身,跟着他一路走到庭院。宅子不大,却也五脏俱全,全胜在精巧二字上。沈凤阁在小亭棋桌前坐下,面前却是一颗棋子也没有。他做官是很有一套,下棋却完全没有优势,面对王待诏的这个熊弟子,他一点自取其辱的想法也没有,于是干脆煮茶喝。
饼茶敲成小块碾碎,箩筛过再煮。小炉上水声汩汩,衬着秋日庭院更是清静惬意。
沈凤阁悠闲万分地深嗅秋日里成熟又清甜的气味,裴渠却仍是按着隐隐作疼的脖子在想南山昨日的狠招。
秋雁一群群,阵势浩大,鸣声划破天际。此一去,冬将来,该是藏果实的时候啦。沈凤阁忽转过头去,将一早就放在一旁的箱子拖过来,当着裴渠的面打开,竟是从里面取出一卷红茧纸出来。
沈某人很自然地说:“听说你打算入赘,所以通婚书就由我们这边出。”他俨然将自己当成大家长,顺理成章地将婚书正书别纸递过去:“这样直接给你礼仪上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但你孑然一身,也没什么仪式好做。”
通婚书通常由男方递予女方,分正书与别纸。正书虚词华美,都是客套话,以沈某人手中这份为例,无非就是顿首顿首,再写裴某某如何如何好,我家对你倾慕已久难以名言等等,最后再顿首顿首。别纸上就要实际得多,写的是李某某已成年,年龄几何,未曾婚过,再写个媒人姓名。
求娶的一方将通婚书递出去,对方若接书答应下来,就要回一份答婚书,也分正书别纸。这两份都要封好,属于男女婚姻契约的重要见证。
沈凤阁自然地递过去,裴某人也是很自然地接过。他将系在红茧纸上的丝线解开,将那通婚书看了一遍,从字迹上辨出这根本就是出自南山之手。小徒弟在婚书上自称李朝歌,且用辞十分夸张,拍马屁本事简直一流,真不愧是媒官中的翘楚。
沈凤阁又搬出笔墨纸砚来,裴渠接过纸笔想了想,那边沈凤阁已是亲自动手为他磨墨。才子写答婚书必然不会像徒弟那样不费脑子地循例写,要写对方的好处,又要写自己的求嫁之心,不能露骨也不能太含蓄。恰到好处的文章最难写,不过到底是难不倒裴某人的。
于是沈凤阁的墨甫一磨好,裴渠便执笔蘸墨低头在红茧纸上写起来。
一笔一划皆是方方正正楷字,洋洋洒洒写到一盏茶凉。沈凤阁在一旁看着,差点连“你在炫技吗”都要脱口而出,最终却还是等到他收笔。
裴渠说:“台主坐在我对面总有被考试的感觉,上一回这样被盯着还是考制科的时候。”
“时间过得太快,那时我也才二十来岁。”沈凤阁说着接过答婚书,依次看了一遍,心说不一样啊果真是不一样,难怪当年要将他的答卷裱在尚书省给人看。灵气天赋都绰绰有余,偏偏就是无心仕途,这样的人将来不知要做什么呢。
沈凤阁将通婚书及答婚书收好,对裴渠道:“婚事就如此定下了。没有甚么人可请,所以其他礼俗一切从简,回去备好催妆和却扇诗,咦?”沈凤阁顿了顿:“是不是该换一换?”
“台主想换什么?”
沈凤阁一时来了恶趣味:“譬如你在阁中候着,让南山催妆;你执团扇,让南山来作却扇诗?”
“不可以。”斩钉截铁的拒绝。
“怎么了,怕你学生作不出好诗来吗?”
“那么她能作得出来吗?”
“最多难听些,有甚么难的。”沈凤阁一副想看热闹的架势,转头关好箱子,又道:“罢了罢了,这两项还是不改了。”
炉上水再次煮沸,煎了一遍又一遍早就老了,沈凤阁也懒得再喝。
一时间两人均是沉默起来,只听得水声汩汩。
沈凤阁走了会儿神,他此生没有给过松华一个婚礼,却也写过婚书。那晚松华忙完官媒衙门的事往家去,半路碰上从台狱归来的他,见他心情不好便问他要不要喝酒,说完晃了晃手中提着的小酒坛子,就跟着他回了家。
彼时他二人关系已是十分亲近,却碍于情势与官民悬殊无法结合,且他在仕途上也面临诸多选择,不知会身处何舟亦不知能在宦海几浮沉,故而一直心事重重。
瞿松华是个十分通透的人,她好不容易付一次真心,不论结果如何也打算好好享用珍惜这段关系。
那晚两人对饮剑南烧春,松华翻了翻随身书匣,想找些下酒的小食,却只翻到一包花生和一卷还未替某家送出去的通婚书。
沈凤阁取过那封婚书地看了看,瞿松华则在一旁看着他,屋内瞬时陷入长久沉默之中。瞿松华试图开口打破这尴尬,沈凤阁却忽然起身取来纸笔,一气呵成地写了一封婚书给她。
瞿松华大方收下通婚书,却不着急写答婚书,她喝了一杯酒忽然将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望着他道:“知退,我这一生就是这样了,不出意外我只能做一辈子的媒官,当一辈子的暗探,直到失去利用的价值。”
她浅褐色的眸子里有潮意,但眼角却弯起来,仿佛在笑:“不过我不在意,能遇到你我很高兴,我的人生已经有了不同,这是之前没有预想到的部分。所以其他的事,我不会去奢望。”
宦门妻永远不会是她的结局。
所以她没有趁酒兴应此景写答婚书,连这一点幻想也没有给自己留。
九月里天气乍凉,晚上尤甚。瞿松华喝了酒,手指仍是凉凉的,她松开沈凤阁的手,解开上襦,细薄皮肤乍然暴露在空气中,白净的脖颈往下,肩头是一朵刺目的黑梅花。
走神走到这里,沈凤阁乍然惊醒,霍地抬起头来,只见裴渠正看着自己,便皱眉说话来掩盖自己的心虚:“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等着定婚期。”裴渠收回目光,很识趣地看向别处。
沈凤阁将回忆都收一收,忽听得那边小丫头喊道:“不好啦,南山姊姊被人送回来了!”
沈凤阁猛地一皱眉,裴渠已是起身匆匆出了小亭。
那边十六娘面对昏迷的南山和送南山回来的伙计,先是吓懵,再然后是急得快要哭出来。她扑上前拼命摇南山,哭喊着“南山姊姊你怎么了,南山姊姊你快醒一醒”,又抬头问米行伙计“喊大夫了吗?呜呜快去喊大夫……”,伙计说“去请了去请了”,她这才又低下头去抱着南山哭。
她正哭得伤心时,背后忽伸过来一只手将她拎起来。十六娘还未来得及反应,却见裴渠跪地俯身去听南山的心跳。裴渠随即握过南山手腕,皱眉探了会儿脉象,面色渐渐沉重起来。
“怎么样?”匆匆赶来的沈凤阁问道。
“不太好。”裴渠说着俯身将她抱起来往厢房去,“是我疏忽了,我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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