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杨大哥怎么能出事呢?你,你俩快把事情讲清楚!别他妈的问一句答一句!真叫人急死!”正在旁边的王遵听到这消息,立刻暴躁不安起来。
我心知催逼他们也是无用,所以一面拦住冲动的王遵,一面问这两名骑兵道:“他人在哪?你俩带路,我同你们前去看看。”
王遵见状又嚷道:“我也去。”说罢,四人皆上马,直奔城北。
情况紧急,一路上只顾加鞭打马,竟没再说半句话,等要到了北门,望见远处星星点点的几名士兵呈半圆型围住了一个坐在草席上,背倚在城垣上的人。
这个人无疑就是杨胜了。。。
心中酸楚,还未等下马,眼泪就已经在眼眶打转。此时最容易也是最先想到的,就是那最坏的结果。
士兵见我赶来,知趣地让到了两旁,我单膝跪下,手迅速地握住杨胜的手,观察他的情况。
然而与以往不同,杨胜目前的伤势之重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了,多处致命的伤口,遍身殷红的衣甲、毫无血色的面容、极其微弱的脉搏。
眼前的一切都只能证明,这一次第,真就是生离死别了。。。
杨胜的手越来越冰冷,他的身上依然还有几处刀伤在隐隐渗着血,可已经没有止血的必要了。杨胜在弥留之际,意识到我来了,缓缓地睁开眼睛,眼角竟泛着泪花。
吃力地说:“你要是。。。再不来,我。。。我可。。。挺不住了。。。”
“我来晚了。。。对不起。。。”此时心中愧疚撕咬着我的五脏,沉痛的我无法再支撑脖颈,只好垂着头,眼泪夺眶而出,落在手上,衣甲上,地上。
眼泪诚然无法哭成一条河流,可此时,我是真的希望用自己的血液换成一条哭泣的江河。。。
“活了。。。这么大岁。。。够本了。。。只可惜。。。没看。。。没看到你。。。当将军。。。多风光。。。我要是。。。”
杨胜的话戛然而止。
建安十九年五月二十一日,我失去了一个与我并肩作战三十多年的战友。死于一场由我极力促成的战役中,如果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何死的不是急功近利的我呢?
我但愿杨胜也有我一样不灭的灵魂,抑或是化作天上不朽的星辰,然而最愿的还是能让我代他受死。。。
我正悲恸得无法自拔,却见王遵突然发疯似地揪住旁边的士兵激动地喝道:“快给我讲清楚!杨大人是被何人所害?快说!”王遵咄咄逼人的凶相,几乎要吃掉眼前的这名年轻的士兵,年轻人赶紧答道:“杨大人他,他是被魏军张辽所杀!”
“张辽?!”听闻此名,我不禁大惊失色,转身问:“这么说,张辽的援军今天就到达了?从合淝到皖城岂能如此神速?”
我拉开冲动不已的王遵和惊魂未定的士兵,说:“别害怕,你把今天都发生了什么,好好地跟我讲一遍。”
士兵小舒口气,说:“今早杨大人率我等五百骑从营中出发,绕过皖城,欲备偷袭北门。抵达北门之后,放眼仰望城上,果然守备空虚,正与守军酣战,不想身后又来一批人马,杨大人回头观瞧,竟然是张辽率领一千骑兵前来援助!”
听到这,我懊悔不已,想到这张辽素来愿意亲率轻骑开路,而把主力甩在后面。这种神出鬼没的策略总令对手措手不及。这点我早该想到,他独特的作战风格我怎么就忘到脑后去了!
士兵接着说:“战局因张辽的到来而急转直下,前有守军护城,后有救兵包围,我们竟成了腹背受敌的猎物。杨大人当即号令大家就算让尸体堆积起来阻塞住城门,也一定不要让张辽的部队进入城中。”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发生的事,简直就是一场血腥的噩梦,我们五百骑兵集体转过来,面对着张辽一千精锐,耳边尚能听见城上射下来的箭矢,眼前却要开始和两倍于自己兵力的敌军混战!”
“但是你们做到了。”我试着安抚这位情绪激动的年轻人。然而他的眼睛里似乎已经再次重现这场异常惨烈的血战了。
他深吸一口气,却开始颤抖地说:“杨大人,在那一刻,就是我们的灵魂和斗志,平常温文尔雅的他突然爆发出判若两人的另一面,犹如鬼神的另一面,他冲入敌阵,枪扫之处,无不截肢断腿,以致于张辽的精锐纷纷惊恐躲避。我从军也有五、六年,却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如入无人之境!后来他又与张辽大战。张、杨两人喊声震天,气势如虹,一刀一枪碰得火星迸溅,杨大人不惜死命,我们五百士兵岂能贪生怕死,统统挥刀催马与敌军混战在一起。”
“后来杨大人的头盔被张辽的长刀打飞了,露出花白的鬓发任风摧残,刀伤和箭伤涌出的血染红了铠甲,然而杨大人依然勇猛如常,毫不畏缩。两人从马上又扭打到地上,两个武艺高强的人就这样一直不知疲惫的拼斗。看得周围人膛目结舌,把我们的拼杀与他们二人的对决相比,那简直都像是一场儿戏。。。”
“这似乎就是像是一场无止无休的最终决战,从晌午打到黄昏,谁都没有撤退或放弃的念头,战场上的活着的人也越来越少。所幸剩下的我们早就已经没有了力气,却依然凭着意志在与敌人死斗。可就是不知道还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士兵垂下眼帘,长呼一口气说:“直到。。。”
我接道:“直到皖城被攻陷,张辽看到了城头的旗幡被换成了吴军的,只得就此罢手撤兵,返回合淝。”
士兵点点头,感激地看着倒下的杨胜说:“张辽的一千精锐也仅剩几十而已,最后竟落个仓皇逃跑。我没想到我还能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活下来,杨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这个年轻人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旁边的一个负伤的士兵说:“我们本想抬着杨大人到城北与甘大人汇合的,但杨大人认为自己的状况无法再经历任何颠簸了,于是就叫我们唤您来与他见最后一面。”
此时的语言自是无力的,我想安慰在场的每一个悲伤的人,可我其实比他们还要悲伤,而且这次强攻的始作俑者正是我,我是害死杨胜的元凶。。。
讽刺的是,除了我意识到这点以外,没有人会去想到杨胜之死与我有任何干系。对于大家来说,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作为士兵的最好归属。
我一直无法接受这种执着于玉碎的畸形观念,让我怀疑是不是每个人都笃信此生之后必有来生,否则,为何人们那么向往壮烈的死亡呢?
皖城攻下之后的几天里,悲伤、困惑、自责种种乱绪纠缠着我,即使在接下来的庆功宴上,我也依旧像失了魂魄一样没精打采。
吕蒙留意到我近日的状态颇感奇怪,他便关切地问我,“等主公大军进驻皖城后,必然会嘉奖我破城之功,喜事将至,何必闷闷不乐呢。”
我说:“与我并肩作战三十余年的好兄弟杨胜牺牲了,哀痛不已。”
吕蒙释然地说:“杨胜已过耳顺之年,又战死沙场,此生须是无憾了,你又何必为他过分悲伤呢?”
我看着吕蒙眉眼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对杨胜的嫉妒,忽然想到,其实吕蒙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们一生戎马倥偬,只为换得一个光荣的死亡。
数日后,三万吴军进驻皖城,主公孙权对吕蒙和我首战告捷之事赞赏有加,当晚即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论及功劳,吕蒙自然是头功,而作为升城督的我功居其次。
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渐渐散去,犹有意犹未尽者还在推杯换盏,把酒阔谈。我以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与王遵一同回至驿馆,途中王遵抱怨对这样的评定很不公平,他认为吕蒙不过是战前发表了一篇演说,战时又敲了一通大鼓,如何胜得过我等九死一生,浴血奋战的功绩。
我虽然心里也不平衡,可是若没有吕蒙的力荐,恐怕我连参与这场战役的机会都没有,单从这点上,也算是互利互惠。我把这个想法说给了忿忿不平的王遵。
王遵却破天荒地与我咬起字眼说:“与其说是互利互惠不如说是在互相利用!”
王遵又觉得语失,连忙又说:“啊,不对,不对,我想说,吕蒙是在利用你。”
“利用也好不利用也罢,总比我甘宁虚度光阴,无用武之地强,彼此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
“话虽这么说,可是心里还是不舒服啊。咱们明明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杨兄他。。。”王遵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急忙制止道:“此番话只许你我私下说,切不要让他人知道。时候不早,你且先回去休息吧。”
王遵憋得脸通红,但还是拜退了。
我正就寝,还未睡踏实,忽有人报吕将军造访。我匆忙起身,还未来得及整理好衣冠,便听到吱呀的推门声,接着是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再一抬头,吕蒙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手里竟然还把着一盏油灯。
我仔细一看,果然吕蒙已是喝得烂醉,烂桃似的眼睛,通红的鼻子,而且还乐得合不拢嘴。在这个年代,能乐得这么畅快,人要么就是疯癫了,要么就是喝多了。
所以自不必说,八成他就是打庆功宴上直接过来的。
吕蒙将灯撂在案旁,身体一下子倒在卧榻上,口齿不清地自说自话:“你知道为什么我来找你么?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晚来找你么?我可是刚陪主公喝完酒回来啊。哈哈哈。”
我看着他在床上兴奋地挥舞着手臂,说是张牙舞爪也不为过。我还未及细问,他又接着说:“这么重大的好消息,我可不想憋到明天再告诉你,哈哈哈。”
他噌的坐了起来,趴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方才主公与我和鲁肃等人商议,决定明天,在城中设坛拜你为将军,折冲将军!虽然有点仓促,但是眼下还有仗要打,还要打合淝。。。”
“甘将军,甘将军。哈哈哈。”吕蒙侧倒在一旁,嘴里还似在嘟囔着什么,看样子是睡着了,可他带给我的这个消息,却让我今夜难以成眠。
我索性把吕蒙留在这里,独自走出房门,在庭院里不住地徘徊,极度的兴奋掀动着我的血液,血液的澎湃又让我大脑异常活跃。
我自知此时正是更阑人静,花闭雀憩,月枕树桠,星隐河汉。可我眼前的景致却远不是这黑白的世界,而是斑驳陆离的热闹,五彩缤纷的喧嚣!
小小的庭院已经容纳不下我的喜悦,我兴冲冲地走在大街上。心想此时城是出不去的,不然一定要走出城郭,到那荒郊野外才能足以冷却我的亢奋的。
我幻想着明天拜将仪式的每一个细节,它一定会隆重盛大!主公孙权会亲自宣功犒赏,授印赐剑,而我则矩步方行,恭敬得体,一副临危受命,任重道远的模样,再现场发挥,当着三军面前,慷慨陈词。那将何其风光!
月落日升,晨曦柔和的光芒照在我的脸上,虽然通宵未睡,可我却没有一丝困意,就像孩童一般,越兴奋,越精神。
建安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日,我甘兴霸,正式拜为折冲将军。
这天的盛况令我终生难忘,孙权的褒赏,鲁肃吕蒙的称贺,手足兄弟的欣喜,一时之下,万众瞩目,怎一个春风得意!
几乎每个细节都是在我预想之中,然而却终有一样,是我之前不曾想过的。也正是这一样,让我的欢喜顷刻坠入了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