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月之中,玄凌又寻机来看了我两次,两情欢好,愈见深浓。谈笑里说起宫中事,玄凌欢喜道:“燕宜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呢。自从蕴蓉生了和睦帝姬之后,宫中鲜有喜讯了。”
我疑惑,“燕宜?”
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的,芳若口中对胧月颇为疼爱的徐才人,玄清口中在太液池畔作《四张机》吟诵的徐婉仪,因玄凌的病重日夜跪在通明殿祈福至虚脱的痴情女子。仿佛深情而颇负才学,然而似乎并不十分得宠。
玄凌漫不经心道:“是你离宫那年进宫的,说也奇怪,朕也并没有太宠幸她几回,就这样有了身孕,倒是蕴蓉和容儿半点动静也没有。”
我只作无意,抿嘴笑道:“这样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气呢。”
玄凌半是感慨半是懊丧,“宫中一直难有生养,如今燕宜有了,朕进了她从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为朕生下一位皇子。宫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却只有一个,漓儿又不是最有天资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当盛年,宫中佳丽又多,必然还会有许多聪颖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听在耳中倒也喜忧参半。忧的是玄凌被徐燕宜的身孕羁绊,只怕出宫来看我的机会更少;更忧的是徐燕宜有了身孕,只怕玄凌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对我来日要道出的身孕不以为意。喜的是宫中有人有孕,皇后她们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瞒天过海拖延一段时日。
身形即将明显,我与槿汐谋划再三,大约已经成竹在胸。
于是那一日李长照例送东西来时,我的恶心呕吐恰恰让他瞧见了。
李长微微踌躇,很快已经明白过来,不由喜形于色,忙跪下磕头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红了脸色,着槿汐取了一封金子来,笑盈盈道:“除了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头一个知道的呢。”
李长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问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了?”
槿汐掰着指头算道:“不前不后恰好一个月多上一点儿。”
李长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头一次上凌云峰的时候。奴才可要贺喜娘娘了。”李长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这身孕有的正是时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么?”
我慵懒微笑,闲闲饮一口茶盅里的桂花蜜,“我与徐婕妤都有了身孕,怎么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时候呢?”
李长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这事晦气着呢!徐婕妤刚因身孕晋封婕妤没几天,钦天监夜观星相,发现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带小星有冲月之兆。娘娘细想,徐婕妤闺名中有一个燕字,又住北边的殿阁,那么巧有了身孕应了带小星之像。这危月燕自然是指怀着身孕的徐婕妤。宫中主月者一为太后,二为皇后。如今太后病得厉害,皇后也发了头风旧疾,不能不让人想到天象之变。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将徐婕妤禁足。皇上这两日正为这事烦心着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岂有不高兴的?”
我与槿汐互视一眼,俱是暗暗心惊,暗想此事太过巧合,危月燕冲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顾忌皇后,也不能不顾忌太后。
我缓一缓神色,只问:“太后身子如何?”
李长忧心道:“冬日里天一冷旧疾就发作了,加之滇南报来六王的死讯,六王是太后抚养的,太后难免伤心,病势眼瞧着就重了,到现在还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不省人事?”
“是。偶尔醒来几次,又有谁敢告诉太后这事叫她老人家生气呢。”
我低头拨一拨袖口上的流苏,轻声道:“皇上知道我有孕了难免会高兴过头,公公得提点着皇上一些。皇后头风发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冲月之事,宫中诸事烦乱,我的身孕实在不必惊动了人。”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数的。”
李长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只皇上晓得即可。只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皇嗣要紧,总要请太医来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长道:“娘娘现在身份未明,许多事情上都尴尬,更怕张扬起来。倒是太医院的温实初大人与娘娘曾有几分交情,不如请他来为娘娘安胎。”
李长哪有不允的,一叠声地应了,又道:“从前娘娘生育胧月帝姬就是温大人照顾的,皇上一向又赞温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会应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安安静静待产就好了。”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说笑话了,皇上怎么会让娘娘在这里待产呢,必定要接到宫里去好好养着的。”
我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公公这就是笑话我。如今您称我一声昭仪,不过是大家脸面上过得去,我哪敢应您一声‘本宫’呢。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宠幸几回不过转眼就忘了,我哪里敢存了什么盼头。公公若说回宫养着,我既是废妃出宫的,哪里还有回去的理,我只盼能平安抚养这孩子长大就是。”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怎能不归入内务府玉碟中?娘娘要说妾身未明,皇上可是亲口唤您为昭仪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事,一定会珍而重之。”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这样待我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多奢求什么呢。若是皇上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哪怕只以更衣之份回宫,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长慌忙摆手,使眼色叫槿汐拿了绢子为我拭泪,“娘娘有着身孕呢,千万伤心不得的。娘娘和皇嗣要紧,奴才会想法子和皇上说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一要着紧地办,二要别走漏了风声才好。娘娘只身在外头,万一被人知晓有了身孕,不晓得要闹出多少事来呢。”
李长点头,“我晓得轻重。”
槿汐苦笑,“你晓得就好。这儿夜里风大不说,还总有狸猫出没,万一娘娘有个惊着碰着的可是大事。”
李长思忖着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头我就回了皇上指温大人来为娘娘安胎。”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这日午后,我因着身上懒怠,睡到了未时三刻才起来。浣碧服侍着我梳洗了,重新打散了头发梳髻。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倒爱睡些,我瞧着夜里也睡得安稳了。”
我涩然一笑,“我若不睡好,肚子里这个可怎么好呢。左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浣碧笑吟吟为我梳拢头发,仔细挽一个灵蛇髻,又取了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
我道:“今日又没人来,何必打扮得这样郑重其事,梳个最简单的螺髻就好。”
浣碧依言重新梳过,一壁梳一壁轻声道:“我不过想着李长回去已经有两日了,想必皇上知道了小姐的身孕是要过来看小姐的。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咱们准备着总是没错。”
她重新为我挽了螺髻,拣了枚金丝嵌珠押发别上。我微微顾盼,“这样简单就好,皇上着李长送来的衣裳多是素色,你就该知道皇上喜欢我打扮得清减些。”
浣碧选了件淡粉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出来,道:“这颜色倒衬外头的景致,皇上若来了瞧见也欢喜。”
我微微蹙眉,满腹愁绪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他走了才这些日子,我总在热孝之中。别的事没有办法,这些颜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闻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缓缓从她臂间滑落。她转头的瞬间,我才瞧见她埋在发丝里的一色雪白绒花,我心下酸涩,轻声提醒,“平日无妨,只别叫皇上来时瞧见了,多大的忌讳。”
浣碧含泪点了点头,我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难过不已。我一手按住浣碧的肩膀,一手从梳妆匣里择了一枚薄银翠钿别在发后,又择了一身月白色纱缎衣装,衣襟和袖口边缘有各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我叹道:“如此也算尽一尽心了。”
正说话间,却见温实初挑了帘子进来。我见他神色败坏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浣碧去泡盏茶来,要温大人最喜欢的普洱。”浣碧转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喉咙。”
温实初微微变色,道:“我并没有心思喝什么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经回京医治了。皇上没有下旨,可是我瞧见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亲自着人去接回来的。李长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来问我这些?”我扬起头,明灿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么李长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了身孕要你来看顾我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问李长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孕?而且还不是你所知道的三个月,而是一个多月?”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定一定神,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因为我和皇上遇见了。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长会请你来为我安胎。”
温实初张口结舌,一时怔怔,指着我的小腹道:“这孩子……这孩子明明是……”
我拂一拂鬓边碎发,镇声道:“是谁的都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皇上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的,认定了我腹中的孩子只有一个多月。”
温实初颤声道:“你疯了!——这是欺君之罪,万一……”
我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没有万一!如果有万一,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你去跟皇上说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根本不是他的。那么,这个欺君之罪就被坐实了,我就会被满门抄斩、诛灭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面前的大功臣。”
温实初急得跳脚,慌忙发誓,“你明知道我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这孩子,我已经说过,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过浣碧手中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悲叹道:“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帮我已经神志不清的兄长从岭南接回好好照顾么?你能帮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为人所害么?你能帮我查明玄清的死因为他报仇么?”
我的一连串发问让温实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说来说去终究是我无用,不能帮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实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帮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离开了紫奥城,如今还是不得不回去。因为这天下除了皇帝,没人能帮到我那么多。”我颓然坐下,“清已经死了,我也再没有了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还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妖娆的桃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的春色弥漫不尽。这样好春景,我心中却悲寒似冬。
我凄然落泪,转首道:“若有别的办法,我未必肯走这一步。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能帮我我也不会勉强。我和这孩子要走的路本来就难,一步一步我会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画,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温实初鲜艳锦绣一身。然而那春日再暖,温实初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我保着你这样走下去,最后只会保着你回宫踏上旧路。嬛妹妹,我眼睁睁看你从紫奥城出来了,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你保进宫里去。从前我向你求亲你不肯,我看着你进了宫斗得遍体鳞伤;如今还要我再看你进一次宫么?”
往事的明媚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我正对着温实初的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若不回去,怀着这孩**里的人会放过我么?我在凌云峰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宫里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的好。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未必愿意。只是事到临头,我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来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嬛妹妹,这世上我拿你最没有办法,除了听你的我再没有别的帮你的法子。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你要保全别人,我拼命保全你就是了。”他颓然苦笑,“你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我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你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我抿了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暂缓喉舌的苦涩,低头思量片刻,安静道:“首先,你要告诉皇上,我怀的身孕只有一个多月;其次,帮我想办法让我的肚子看起来月份小些;再者,为了掩饰身形,你要告诉皇上我的胎像不稳不宜与他过分亲近。最后,瓜熟蒂落之时告诉皇上我是八月产子,就和生胧月时一样。至于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你永远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讯。”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于我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我微微扬唇,“偏偏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除了帮你,我别无他法。”他稍稍定神,“你说的我会尽力做到,也会禀明皇上你胎像不稳,要好生安养。至于你的肚子……或者用生绢束腹,或者穿宽大的衣衫,一定要加以掩饰,否则再过几天看起来四个月的肚子和两个月的终究不一样。”
我惊疑,“生绢束腹会不会伤及胎儿?”
“汉灵帝的王美人因为惧怕何皇后的威势,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说,每日束腹一直瞒到了生育之时。嬛妹妹不必每日束腹,只消束上两三月即可,也不必束得太紧,中间我会一直给你服用固胎的药物。况且如果束腹得法的话亦能防止腰骨前凸,未必有弊无益。”
我盈盈欠身,“如此,往后之事都要依赖你了。”我停一停,“我要回宫之事光皇上说了还不算,还得太后点头。眉庄姐姐日日侍奉在太后身旁,这件事你只可对她一人说,由她在太后面前提起最好,只是一定要在皇上开口之后才能说。
温实初颔首,“我晓得。”他的目光悲悯,“你好好照顾自己才最要紧。”
送走了温实初,槿汐进来扶我躺下,抚胸道:“奴婢在外头听着觉得真险。若温大人不肯帮忙,咱们可不知要费上多少周折了。平心而论,娘娘在外头一日温大人到底还有一日的希望,一回宫去他可真没什么指望了。”
我斜靠在软枕上,低声道:“他虽有死心,却也不是一个十分自私的人。”
槿汐唏嘘道:“温大人对娘娘的情意还是很可贵的。”说罢打开箱笼,取出两幅生绢道:“温大人走时嘱咐了奴婢如何为娘娘束腹,还是赶紧做起来吧,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
我“嗯”了一声,由着槿汐为我缠好生绢,又服了安胎药,方才稳稳睡下。
又过去了两日,这日上午我懒怠起来,依旧和衣躺在床上。外头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庭院里一树桃花灿烂芬芳,风吹过,粉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梦如幻一般。
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我只闻着那香气阖目发怔。
有低微的细语在外头,“嬛嬛还在睡着么?”
“娘娘早起就觉得恶心,服了药一直睡着呢。奴婢去唤醒娘娘吧。”
“不用,朕等着就好。”
心中微微一动,索性侧身装睡。约摸半个时辰,才懒洋洋道:“槿汐,拿水来。”睁眼却是玄凌笑意洋溢的脸,我挣扎着起身要请安,玄凌忙按住我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样的规矩。”
我揉一揉眼,“四郎是什么时候来的,嬛嬛竟不知道。”又嗔槿汐,“槿汐也不叫醒我。”
李长笑眯眯道:“皇上来了半个时辰了,因见娘娘好睡,舍不得叫醒娘娘呢。”
玄凌亦笑,“不用怪槿汐,朕听说你怀着身孕辛苦,特意让你多睡会儿。”他不顾众人皆在,搂我入怀,喜道:“李长告诉朕你有了身孕,朕欢喜得不得了。”
我笑着嗔道:“皇上也真是,欢喜便欢喜吧,不拘那一日来都可以。今儿外头下雨呢,山路不好走,何必巴巴地赶过来。”
李长在旁笑道:“原本皇上听奴才说了就要过来的,可巧宫里事儿多皇上一时也寻不到由头过来。昨日看了温大人为娘娘诊脉的方子,当真高兴的紧,所以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我温然关切道:“皇上也是,这样赶过来也不怕太后和皇后担心。”
玄凌只握着我的手看不够一般,眸中尽是清亮的欢喜,“朕只担心你。温实初说你胎像有些不稳,又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朕可担心极了。幸好温实初嘱咐了一堆,说照着做便不会有大碍,朕才放心些。”
李长笑道:“正为着太后和皇后的身子都不爽快,皇上才能说要来礼佛寻了由头,要不然出宫还真难。”
我低眉敛容,“太后和皇后身子不好,嬛嬛还要四郎这样挂心,当真是……”
他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脉脉温情道:“你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朕高兴得紧。到底是你福气好,朕第一次来看你你就有了孩子。”他慨叹,“容儿福薄,管氏也是,朕这样宠爱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李长满面堆笑道:“这是娘娘的福气,也是皇上和咱们大周朝的福气啊。”
正巧槿汐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酸笋鸡皮汤,笑道:“娘娘昨儿夜里说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笋鸡皮汤来,开胃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我望了一望,蹙眉道:“看着油腻腻的,当真一点胃口也没有。”
槿汐发愁道:“娘娘好几日没有胃口了,这样吃不下东西怎么成呢。”
玄凌一怔,向槿汐道:“昭仪好几日不曾好好吃东西了么?”
槿汐道:“正是呢。娘娘怀着身孕本就睡不好,这两日胃口又差。前两日一时想吃糖霜玉蜂儿,奴婢与浣碧都办不来,当真是为难。”
李长为难道:“果然是难为娘娘了。这是宫里御膳房周师傅的拿手点心,外头哪里办的来呢。难为娘娘,有着身孕想吃点什么还不成。”
我愧然道:“是嬛嬛嘴太刁了,其实不拘吃什么都好。”
玄凌转脸吩咐李长,“把带来炖好的燕窝热一热,浇上牛乳,从前昭仪最爱吃的。”李长忙下去办了,我与玄凌闲话片刻,不过一盏茶功夫,燕窝便端了上来,玄凌就着槿汐的手取过,笑道:“朕来喂你吧。”
我微微发急,“四郎如何做这样的事呢?”
玄凌低低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存体贴,仿若窗外的春风化雨,“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能的。”他在我身后塞一个鹅毛软枕,轻轻嘘了嘴吹一吹燕窝的热气,道:“再没胃口也吃些,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侧首微笑道:“嬛嬛知道。”
玄凌看我吃了大半,方叹了口气道:“本来燕宜有了孩子也是喜事,朕才欢欢喜喜晋了她位份,偏生钦天监说有危月燕冲月的不吉之兆,太后病重,皇后也躺下了,闹得合宫不宁,朕不得已禁了她的足。”他缓一缓,柔声道:“嬛嬛,若不是你的身孕,宫里的事那么多,朕真没有个高兴的所在了。”
我抚住他的手枕在自己脸颊边,恬和微笑,“嬛嬛能让四郎高兴,自己也高兴了。天象不过是一时之兆,等厄运过去,徐婕妤为皇上顺利产下一位小皇子就好了。”
玄凌安静拢我于怀,轻轻道:“嬛嬛,长相思还在你处,就为朕弹上一曲吧。”他似是感怀,“你离宫四年,再无人能弹出这样有情致的曲音了。”
我熟稔而机械地拨动琴弦,心中生生一痛,曾几何时,与我琴笛合奏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这样的念头才动了一动,眼中的泪水已经戚然坠落,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玄凌忙来拭我的泪,“好好的怎么掉起眼泪来,谁给你委屈受了么?”
我摇头,只一径含了泪道:“嬛嬛久不弹长相思,如今能再当着四郎的面奏起,只觉恍如隔世。”
玄凌亦是不胜唏嘘,“朕有你再得你在身边,亦如隔世之感。嬛嬛,你从前最爱弹《山之高》,不如今日再弹一次吧。”
我应声拨弦: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信手徐徐拨了两遍。《山之高》,我从来只是只弹上半阕的。只因为上半阕的相思之意绵绵入骨,更觉得下半阕的伤怀与不祥。然而神思恍惚的一瞬间,素手泠然一转,已经转成了下半阕的调子: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几乎要伏案恸哭一场。《山之高》,原来我一直不敢弹出的下半阕,却是如此凄凉而昭然地揭开我与玄清的命途。甚至,甚至连“千里相思共明月”的遥遥相望也不可得。
一阕《山之高》,竟是我与玄凌和玄清的半世情缘了。
然而再难过,浮上脸颊的却依旧是一个温婉的微笑。
这样沉默相对的刹那,玄凌忽然道:“随朕回宫吧。”
我一怔,心头却徐徐松软了下来——他终于说出了口。我含泪相望,依依道:“嬛嬛如何还能回宫呢?昔年之事,已经无法回头了。”
玄凌拉过我的手拥我入怀,感叹道:“嬛嬛的琴声一如昔日,未曾更改分毫,那么人为何不能回头呢?”
原来,他是这样不明白,琴是没有心的,所以不易变折。而人是有心的,懂得分辨真情假意、用情深浅。而回头,就是要容忍下从前种种不堪和屈辱,是多么难。这样难,难得我连想也不愿去想。
却不能不去想。
我悲叹一句,恻然低首,“嬛嬛是废妃,乃不祥之身,即便身怀帝裔,也不敢妄想再回宫廷了。”
“废妃?”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着这两个字,目光中掠过瞬息的坚决,“既然是废妃,就重新再册,随朕回宫去。”
我犹疑,“太后……”
“你有了子嗣,想必太后也不会阻拦。为了徐婕妤的事人人烦心,就当冲喜也好、安慰太后的心也好,你跟朕回去就是。”
我跪下,眼中含了盈盈的泪珠,“皇上盛情厚意,嬛嬛感激不尽。可是臣妾这样贸然回宫,虽然太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介意皇上不与她商量就把臣妾这样的不祥之身带了回去,不如皇上先禀明太后为好。再者,”我神情哀伤而委屈,“宫中的嫔妃少不得议论纷纷,嬛嬛情愿一个人安静在凌云峰度日。”
他温柔扶起我,“朕晓得你怕什么。别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去。如今三妃尚缺其一,朕就昭告天下册你为妃,与端、敬二妃并立。你的棠梨宫现在惠贵嫔住着,朕就再为你建一所新殿居住,禀明太后之后以半幅皇后仪仗风光接你回宫,看谁还敢背后议论。你就安心养胎为朕生一位皇子吧。”他凝视我片刻,手温情地抚上的我脸颊,怜惜道:“嬛嬛,朕已经让你离开了四年,四年已经足够,朕再不会让你离开。”他吻着我的手心,“这四年,朕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么?我微微冷笑,正如芳若所说,即便玄凌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因为帝王的威严才是他所在乎的,其他人即便被牺牲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喜极而泣,而这喜之后更有无数重的悲哀与恨意在澎湃。我温柔伏在他胸前,将胸腔内的冷毒化作无比柔顺,道:“四郎有这样的心,嬛嬛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无比郑重的容颜,“等朕安排下去,就让人来下旨。你再忍耐几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