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凌晨三点。
在沪杭高速途径的工业园一个岔道口。
已聚集了3台警车,2台救护车。还有几辆后续跟上来停在一旁,亮着双闪的私家车。
当然还有无数因此拥堵在路上的车辆。
穆陆源的车也在里面。
本来,他昨夜赶到暗协基地,却遇到乌云雨云集结,什么都看不到。守到今晚,还是一无所获,明天有课,只好连夜赶回上海。
没想到回程还会遇上高速长时间堵塞。
天上雷鸣滚滚,暴雨前的天边泛着惨白的大片通明微光。
天气仿佛一种不祥的预言。
这是一起严重车祸。
一辆奥迪A8超速追尾刚刚岔入高速的重型货车,车内四人均当场死亡,血肉模糊,现场惨不忍睹。
法医、警察、交通事故警力和救护队已经忙乱了近2个小时,拖车也赶到了。现在,所有人员正在奋力将已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三具尸体挪出轿车车仓。
而公路对面的护栏边,还躺着一个10来岁的孩子,是肇事时被抛出车体的那一个未成年遇难者。
除了面部还算完整,他全身的骨骼因为猛烈地撞击在护栏上,又被弹起十几米后着地,几乎全部破碎断裂,此刻只能像一尾被切碎了的人面鱼一样,横陈在那儿。
一双穿紧身马裤和短靴的长腿从车里下来,正一步一步地靠近事故现场的中心。
腿很长,一身黑,从后面看一条线条温柔的天鹅颈,头发高高盘了一个丸子在头顶。
穆陆源在十米开外就看到了她,好像一颗彗星穿过夜空。
不过,这女人出现在这鬼哭神嚎,夜黑风高的夜里看上去很诡异。
在如此紧急又充满戾气的地方,没有人会关心她的容貌和身份。
她缓缓走近的时候,双腿不受控制地哆嗦,下巴颤栗着,无论她怎么克制,怎么强装镇定,谁都能看出来,她面无血色,还在剧烈发抖。
她看清那个男孩的脸时,雨下了起来。
一开始还不大,后来渐渐的,尸体,公路,车灯都被淹没进去,雨势浇透了黑夜所有的一切。血水漫延开,那孩子脸上的血污也被冲刷下来,空气里都浮游起一股死亡的腥膻。
她靠近那一滩渐渐稀释的血泊,花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停在尸体前,伫立不去,被雨淋得浑身透湿也全然不知。
这是个长得极漂亮的孩子啊,缪好时想。
一阵剧烈的钝痛与恐惧突然袭击了她,她一个趔趄,只差一点就跌坐下去。
这时,一只撑伞的手伸了过来,另一只手顺势掺了她一把,从后面扶住她。不过,只是一秒钟,她就重新站稳了,并且就那么僵硬地恢复了刚刚的姿势,并未回头,甚至未有任何知觉似的。
只有离得很近很近,才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竭尽全力地压制着什么,才能感应到,大概这是一个人接近崩溃边缘的毫厘时刻。
刚刚那一瞬间,她站在那里的样子,甚至会让人联想到,她才是那个肇事者,或是这场惨剧的罪魁祸首。
现在,她的脸和颤栗的肩膀被罩进了一把黑伞的阴影里。
不过,直到警车、救护车都陆续撤离,尸体被搬走,现场拆除封带,也没有人过来打扰或干涉过她一次,更没可能有人来拘捕她。
现场的警力已在撤散事故围栏,经过两小时取证调查,他们已基本判定,这非常明显,这是一起醉驾造成的交通事故,不过是伤亡严重了一些。驾驶员尸体的血液已经第一时间被采集,有经验的法医和交警都可以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精气味。而那辆加长货车的司机并没有受伤,也应该完全没有责任。
剩下的程序只等天亮后,市区里的部门再一步一步完成吧。这暴雨又深更半夜的,视线不好、天气不好、大概这地方风水也不好,赶紧疏通路段交通,收工返城是正经。
只有过来收走最后一个事故警示牌的警察有点看不过眼,见这么两个年轻人大雨里站在高速路口也不安全,于是走近,跟缪好时身后的男子询问道:
“出事的不是你们的亲人吧?她的口供我看早就录完了,你们怎么还不走?”
那撑伞男子看了身前女子一眼,轻声说,“马上就走。”
这时候,缪好时才恍惚地回过头。
她看到警察没什么反应,当看到身后的这个人时,着实怔怔一愣。
对她来说,这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当然是陌生人,穆陆源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不自觉地走过来,站在她身后。
本来他只是下车来看看,前面事故还需要多长时间可以恢复交通而已。
结果就看到了她。
就鬼使神差地几步迈过来帮她撑了伞。
不过,他此刻不想撇清这些。
莫名有种直觉在驱动着他眼下的行为。
看上去,他倒是正常得不得了,继续给缪好时撑着伞,像一个安抚受惊女友的男子汉,特别自然地张开胳膊揽过她的肩,温柔地说:
“警察疏通道路了,回车里吧。吓坏了吧。”
缪好时不明所以地与他走过了警察和现场,回到了他停在后面的越野车里。
不远处的一辆警车里,穿过雨幕,却有一双眼睛恰巧把方长这个情景收入眼底,犹豫片刻,那人并没有下车。
询问的警察很快也返回了那辆发动的警车,撤离了。
现场只剩下一辆交警巡逻车疏散道路。救护车也在深夜里静悄悄离开了,并未拉响车顶令人绝望的警笛。
人都死了,也不需要赶路抢救了。
穆陆源几乎是将缪好时半抱进副驾里的,还好她没有推拒,只是拨了拨脸上垂散下来的头发,湿漉漉地看了一眼穆陆源。
那是一双还在空洞里寻找出口的眼睛,暗淡、透明、星云一般时灭时幻,隔着宇宙尘埃与光折射的距离似的,难以琢磨清楚。
穆陆源抱她的时候,感觉到了什么。
“你手机在响。”他告诉她。
到这一刻,她神志才有了反应,低头看手机一直在震动,来电号码把她拉回到现实中似的,她接起电话的动作,倒是习惯性强装一副镇静的样子。
“喂,不好意思才听到。”仍是低哑脆弱的声音。
“缪总,我们已经赶到你车旁了,你在哪里?”电话里是她助理焦急的声音。
“我......在一辆车里。”她环顾四周说道。
“哪辆车?警车吗?还是肖总的车?”
“不是...我...”她说着,慌乱起来,拉开门把手准备下车。
车门一开,车内灯就亮了。就着这灯光,电光火石间,她看到靴子上一片淡红色模糊不清的东西,瞬间就抽搐了一下。
穆陆源顺她视线一看,那大概是......一片脑浆或头皮组织。是那个孩子的吧,她刚才就在他的尸体旁,近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就在她快要失声大叫的一刻,穆陆源把她拉回了座位,关上车门,然后拿过电话镇静地说:
“她在警车上,情绪受点影响,我们送她回市区。那麻烦把地址给我。”
对方没有迟疑太久,就报出了一个东郊半岛别墅的地址。
“那...我们把她的车开回去?是这个意思吗?”电话那头问道。
“是。”
穆陆源挂了电话的时候,身边这个落汤鸡似的的女人终于双手捂面,痛哭起来。
他也不知道此刻还能做些什么,只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丁香气味儿,与她此刻的模样真是毫不相干。
穆陆源启动了车,缓缓前行,汇入最后的车流。
他看着她哭,其实甚为理解,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想,她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一个孩子的惨死就难过到这个地步吧?但是能在一个孩子的尸体前哀恸至此的,大概可以肯定也不该是个坏人。
何况,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在悲伤的时候,是这么美,这么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