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乃人生四大快事,其他三件都跟马连万没什么关系,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又是十里八乡的强盗山贼,唯有洞房花烛夜才是他此生最为得意之时。
他身穿红袍,胸带红花,站在大寨门前迎接上山的花轿,山上喽啰喝彩自不必说,身边还有数十位关外成了名的剑侠,都是来观礼祝贺的,这份面子,着实让人稀罕。
花轿越来越近,剑侠中有位一身青衣,头戴斗笠的男子,低低的笠沿下一双清澈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看着花轿里还看不清面目的新娘子出神。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但谁也不敢去问,成了名的剑侠多大都有些毛病,大喜的日子,谁能为一个斗笠闹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呢?
忽然,青衣剑侠转过头又看了看跟大狗熊相似的马连万,嘴角牵起了一丝诡异的弧度。
花轿停住,新娘子从轿子里款款走出,马连万上去以红绸带牵起新娘子的手,两人带头向聚义大厅走去,其余人等紧随其后。
聚义大厅的台阶上,站着一位中年人,算是以长辈的身份等着迎接他们吧。
这位,便是朱家大山的大寨主马红万。
进了大厅,诸位剑侠,亲朋好友就坐,二寨主待席,大寨主端坐高堂之上,一切收拾完毕,司礼官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两位新人面朝门外跪了下去。
就在他们要跪,但还没有跪下去的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儿飞出一只酒碗来,正好摔在他二人面前,碎了的瓷瓦片不偏不倚就落在两人膝盖着地的地方。
这要跪下去,两人的膝盖都得受伤。
新娘子头上盖着盖头,看不清地上有什么,但马连万看得见,只见他左手在地上一撑,右手揽着新娘子的腰肢,转了个圈后退两步,稳稳站定,一双金鱼眼睛四下打量,怒喝道:“哪位朋友跟老子开这种玩笑?给老子出来!”
马红万、马明万,还有在座的各位剑侠难免也都有些惊讶,眼睛不停地四处踅摸。
却不想马连万话音刚落,人没见出来,倒是有一只斗笠从大厅角落里飞了出来,直奔马连万面门。
马连万伸手接下斗笠,再看时眼前已经多了个青衣少年人,少年人负手而立,面带笑意,正跟看什么稀罕玩意一样看着自己呢。
“哪里来的小畜生……”马连万刚要出言语骂那少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死死盯着少年说道:“你是……路川?”
少年笑道:“我当你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材料,没想到挨了两次打还真记住了,不错,正是你路太爷。”
马连万牙齿咬得咯咯响,恨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正找你呢,没想到自己送上门来了,来人!给我将这厮拿下!”
两旁众人拉刀剑就要冲上来,再看路川,长剑在手,依然面带笑意,眼皮撩都没撩一下。
“住手!”
马红万站起身来,冲路川点了点头说道:“原来你就是路川。我知道咱们两家有过节,但今天是舍弟大喜的日子,能否先吃席观礼,等此间事了了咱们再慢慢计较?或者说,冤仇宜解不宜结,在场也有不少成了名的剑侠,不妨请出一位一手托两家,我替舍弟给路少侠赔个不是,咱们言归于好可还行?”
没等路川说话,剑侠里边站起一人来,笑道:“大寨主所言甚是,常言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在下愿当这个和事佬。”
只见此人商贾打扮,站在人群里完全看不出是个剑侠来。路川一看乐了,这不正是玉门关遇见的那人嘛。
马红万见这人起身,赶紧拱手道:“原来是闹市侠隐闫大侠。闫大侠德高望重,愿意作中间人自然最好不过,路少侠,千错万错都是我朝天岭的错,我马红万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
说着冲路川一揖到地。
这一举动,令在场之人无不挑大拇指称赞啊,马红万身为一寨之主,又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却能对一个毛头小子这般礼遇,这胸径,这气量,够得上个英雄。
本来杀人不过头点地,马红万低了个头也就算了,却不想路川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只见他用余光撇着闹市侠隐闫克平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路川的事也有你插手的份?趁着牙口好,该吃吃该喝喝,多管闲事小心槽倒。”
闫克平气得呀呀乱叫,在地上蹦蹦直跳,指着路川的鼻子骂道:“路川!我见过不识好歹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识好歹的,要不是看在云弄剑客的份上,姓闫的才懒得管你这破事……”
“打住打住,你早上起来漱口了没?云弄剑客四个字那也是能从你的狗嘴里说出来的吗?牙酸口臭的休要污了他老人家的英名。还有你马红万,愣装什么大瓣蒜?我跟你认识吗?见过吗?就什么都算在你身上,赶紧一边待着去,让马明万出来,一掌之仇我还没报呢。还有马连万,你别躲在女人后面,现在跪下磕仨响头,求我饶了你,没准我被你求得心慈面软了,就噗一下给你个痛快……”
路川还待往下说,在场众人都已经是怒不可遏,只见马连万嗷嗷两声,举着巴掌就过来了。
路川哪里把他放在眼里过,叫了声“来得好”,身子一侧伸手抓住马连万的手臂,往旁边一带,底下抬脚一踢迎面骨,马连万哎哟一声就在地上打起滚来了。
与此同时路川身子一转,直奔新娘子而去。
这时马红万动了,飞身而起,凌空下击,直击路川顶门,这是下了杀手了。
路川不躲不闪,抬掌相迎,双掌一碰即离,马红万身子一翻落到地上,路川脸上一抹潮红涌现,身形毫不停滞,一把将新娘子搂入怀中,伸手便揭去了大红盖头。
两人鼻尖相对,路川微微一笑,轻轻说了句,“新娘子好美。”
李默君呆呆看着路川,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惊喜、惊吓、恐惧、担忧、羞涩、迷茫……
等等等等,各种路川所能想到的,在她脸上似乎都有,也好像什么都没有。
新娘子落入仇人之手,还被当众如此轻薄,新郎如何能忍?马连万从地上一骨碌翻将起来,发了疯似的就往路川这边扑。
路川左躲右闪,怀里搂着新娘子就是不撒手,马连万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马红万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马连万的手臂,反手就是几个耳光,“够了!还嫌不够丢人!”
而后转身沉着脸问道:“路川,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路川笑道:“报仇啊,还能怎么?”
“你敢说不是为了这个女子?”
路川不置可否。
“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方才我是讲江湖道义,你若再要胡搅蛮缠可就别管怪我们以多欺少了。”
路川斜眼看着他,丝毫没被吓到,依旧满眼都是瞧不起,“怕我就不来,来我就不怕。拿人多压人啊?马大寨主,你是真的不知道我的身份呀,还是装不知道?今天我要是折在这儿,不出一月,你们朱家大山连条狗都剩不下!”
路川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尽皆哗然,朱家大山山上山下有三千人之多,这样的大寨真的有人能杀得鸡犬不留?
答案是有的,冷龙岭就有。
冷龙岭光山上就有五千人,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经过沙场磨炼的江湖人,而朱家大山除了几位寨主,几位头领,大多数人连庄稼把式都不会,若要真打起来,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些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但不知道的听知道的人一说也就知道了。
马红万愣了半晌,最后强压怒气说道:“那你到底要怎样?”
“我不喜欢欺负人,要不公平点,咱们玩个游戏吧,一对三掌,你们敢不敢?”
“什么叫一对三掌?”
“就是我站着不动,你打三掌,你站着不动我打三掌。”
“打哪里都可以?”
“哪里都可以。”
“是你先打还是我先打?”
“既然是我提出来的,当然是你先打。”
“那好,这应该算在江湖道义之内吧?”
“当然,愿赌服输,生死有命。”
“君无戏言,在座的各位可都是见证。”
路川微微一笑,站桩站好,说了声“来吧”,便屏住呼吸,运起了内功。
马红万挽起袖子,刚想动手,正踅摸在哪里下手能把路川一掌拍死呢,他身后马连万却说道:“大哥,让我来吧,不把这厮拍死我不解气啊!”
马红万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人身上昏麻轻重三十六处死穴,受力稍重都有性命之忧。有歌诀称:“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他想不明白路川为什么会想出这样一个自寻死路的比试法,马连万的功力虽然比自己差得多,但终究是习武之人,一掌下去虽不能说有开碑裂石之力,但人肯定是受不了的,于是二人擦肩而过时他耳语道:“照紧要处下手。”
“放心吧,我自会理会。”
马连万摩拳擦掌,向路川走来,在路川面前扎好马步,嘿一声,一掌平推而出,正中路川檀中穴。
掌力一吐,料想路川定会口吐鲜血,倒飞出去,即刻毙命。
没想到收掌一看,路川纹丝不动,面上还带着笑意,目光中露出询问之色,大有嘲讽的意味。
在场众人看得分明,二寨主马明万赶紧出声提醒道:“三弟别留手,这厮有移穴换位的功夫!”
路川暗自好笑,心说话:“这都什么见识嘛,移穴换位是内功已臻化境之人才能练的一门极高深的功夫,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转换穴位,化要害于无害,专克点穴一类的功夫。我自己连点穴都只粗通皮毛,哪里会什么移穴换位,这分明只是闭穴的功夫,也就是以内力护住要害,怪只怪马连万功力薄弱,打不中穴位。”
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笑道:“第一掌,还有两掌。”然后又重新扎桩站好。
这下马连万额头上可就见了汗了,别人不知,他自己心里清楚,方才这一掌自己可是用了八成力,与全力一击也差不了多少,路川连动都没动一下,剩下的两掌真的就能要了他的命?恐怕也不见得。
可既然自己逞能,已经打了一掌了,再想反悔恐怕路川也不会答应。想到这里,他硬着头皮,又举起了第二掌。
这一掌打的是肾俞穴,肾乃元气根本,从根上下手,应该会好一些。
不过这也是他的自以为是,第二掌,依旧没伤到路川分毫。
见此情景,马红万急忙喊道:“我三弟不是你的对手,我们认输!”
还是马红万明白事,这最后一掌不打,一对三掌就不算成,路川就没法打马连万,到时候不管怎么耍赖,也能赖掉,可要是等第三掌打完了,路川打起来,马连万还能有命在?方才他与路川对了一掌,明显感觉到路川的内力与自己不相上下,别说再多使劲,光那一掌就能把马连万的脑浆打出来。
听说认输,路川也是信以为真,长出了一口气,站直身子刚要开口,忽听身后恶风不善。
原来,马连万见路川出气开口,就知道是卸了功了,此时乃是身体最为薄弱的时候,他灵机一动,飞身而起,凌空下击,直击路川百会穴。
百会穴是三十六处死穴的第一穴,实为重中之重,极为难练,除非是油锤灌顶的横练功夫,否则很难练到。
只见路川面颊通红,双手泛青,可身子依然一动不动,任由马连万的大掌结结实实拍在了头顶。
再看路川,身子还是纹丝没动,只是脸色却差得厉害,也不知是受了内伤,还是气的。
马连万正洋洋得意,忽见路川转过头来,死死盯着自己,寒声道:“三掌完了,该我了。”
不等马连万说话,路川一把抓住马连万的身子,当胸就是一掌,马连万口一张,一道血线飞出去足有一丈多远,身子顿时萎靡了下来,不过那只胳膊依然被路川抓在手中。
时过境迁,路川早已不是两三年前的路川了,既然敢单刀赴会,必然是有着十足的准备,怪只怪他错翻了眼皮。
马红万、马明万知道不好,过来就要抢回兄弟,却见路川一把掐住马连万的脖子说道:“别动,动我就掐死他!”
马红万、马明万果然不敢再动。
“路川,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先把我兄弟放了。”
路川哈哈一笑,将马连万抛了出去,马红万赶紧接住,推功过血好半天,马连万又吐了两口血才意识恢复了清醒。
路川冷眼瞧着他们兄弟三人说道:“还有两掌。”
马明万拦在兄弟身前说道:“剩下两掌由我来接!”
马红万赶紧拉了二弟一把,他知道,若是站着不动,别说马明万了,就算是自己,恐怕都生死难说,可要是不替换,三弟就非死不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堂堂朱家大山大寨主此时也犯起难了。
路川微微一笑,“好啊,谁接都行,不过我挨了三掌,不能再挨三掌,必须把剩下的两掌打完再说。”
在场的剑侠有不是人的,也有还良心未泯的,马连万最后一掌的偷袭他们也觉得不齿,故此言语之间便帮起了路川。
如此一来,马家兄弟登高难下,更是不好做了。
不想就在这犹豫之际,马连万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说道:“还有两掌,你来吧。”
路川点了点头,“没想到你还真有几分血性,罢了,我就下手利索点。”
说着缓步向马连万走去,举掌便朝马连万的大脑门拍下,不用想,马连万没他那样的本事,这一掌非得拍个万朵桃花开不可。
就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突然一道身影挡在了马连万身前。
路川不看还可,一看之下顿时心灰意冷。
“默君,你这是何意?”
李默君毅然挡在他面前,目光十分坚定。
“难不成……你真的愿意嫁给他?”
“我嫁给谁都与你无关。”
路川愕然,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过的结果。
“你……”
刚说出一个字,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说不出来,也无话可说,替代话语的是一声长笑。
凄厉,绝望,愤怒,不甘的一声长笑。
李默君表面上不动声色,是那么的决绝,但谁知她心中是何种感受?真的就比路川好受?又能好受多少呢?
“我想嫁给谁你还不知道吗?傻瓜。只是你不能杀了马连万,杀了他你根本下不了山,你不能死,你得活着,好好的活着。”
不过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看着路川的背影她说不出来。
这话要是一说,路川还能走吗?
就这样,就这样最好。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想将路川的背影刻在心里,但那个身影终究是模糊了,模糊得都看不见了。
路川一步一步走到门口,谁也没敢去拦他,但他的脚步还是停了下来,等再次转身时,那副面容已经被愤怒折磨得变了样子。
“这门亲事不许成,谁碰她一下,我就杀了谁,她少一根头发,我就踏平山寨!”
路川走了,他终于走了,但是谁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