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悠闲地坐在湖心亭内,泡着新进贡的碧螺春,一切都是那么惬意。月色清亮,晚风吹拂,锦鲤在池中游动,反射出粼粼波光,竹影婆娑,风吹枝摆。借着灯罩中的烛火,太子读着书信,桌上披散着各方的来信,几枚印泥和不同图案的印章,砚台上的墨水还保持者新鲜,狼毫笔从毛毫的粗细依次有序地摆放在笔架上。
披着黑斗篷的人如约而来,走着桥梁上,拖在地上的斗篷发出沙沙的声响。到了亭子内后,他一边走一边解开搭扣,斗篷从他的细肩膀上滑落。“唉,”来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曾经最痛恨的就是老鼠,没想到自己如今也成了只能在夜间活动的老鼠了。”
太子慢条斯理地整理散落的书信,对方轻笑,“怎么,害怕我会偷看吗?”太子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收好,而后双手交握。“有的战争是在战场上,有的战争则是在书信上。”他说,“行了,说说看,有什么消息吗?”
妖艳男子垂下长长的睫毛,原本瘦削的脸庞如今一丝血色也无,就像是皮肤包裹着的骨骼,手指指节分明,黑色的瀑布流泻到腰间,他撩开被风吹到薄唇上的发丝。“你做的好事,这几天他都心情不好。”
“对谁不好?”沈蕴倒了一杯茶给他。“试试?新进贡的碧螺春。”
秋白接过茶杯,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没有了往日的棱角。“什么时候,我才能够离开?”他话语呢喃,好像是疑惑,可不待回答,他又自顾自失笑摇头,“我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沈蕴明白,他的计划对于秋白的精神毒害有多么眼中。只是单单看他现在的样子,怎么也无法想象他曾经是何等的风华无双。
“我最近总是在做一个梦,梦境里,我躺在游动的小舟上。”秋白扭过头,“愿意听一听吗?”他问,眼睛却并没有看向太子。
太子欣然点头。
“一艘游动的小舟,虽是行船,可我并没有必达的目的,仅是毫无目的的随波逐流,甚至手中也没有划桨,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地点,只有弥漫天际的苍穹,我仰躺在舟上,只能这样随波逐流,无能为力。我在哪里?仅是思虑此事,我已觉得艰难非常。身体不断地被海水冲刷、小舟摇晃。可哪里才是这片海的尽头呢?”秋白嗓音黯哑,那是沈蕴熟知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只能够任凭水波荡漾,毫无目的地将我载往未知地方,但我知道,那并不是我安息之处。”
秋白的话语低沉沙哑,一字一句清晰入耳,据是他的心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的梦境何尝不是现实他的困境。未知的将来,无望的现在。沈蕴不由地联想华胥梦境,那是让人梦见想要的却永远无法真实拥有的美妙梦境。
秋白不“我知道,只有那海底的深处才是我安息之处,但是……或许只有那光也无从到达的深壑,才是我真正的安眠地。”
他被抛弃的那一年,每天他都在做梦,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梦境中,甚至开始分不清现实和虚构,多日浑浑噩噩,无法清醒……
“这样可不好。”沈蕴轻轻说。那些美丽的梦境啊,他的母妃和小妹……
是多么让人着迷的事,让他每日只想昏睡,合上眼睛,便可以见到他心中所想。
“真是悲哀,不是吗?”秋白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筋骨让他想起了沈珞,他也是这样,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筋骨分明……
“你的身体,没有去看大夫吗?”他关切地问。
秋白看了他一眼,支起身子来,“太子殿下放心好了,大仇未报,秋白岂敢言死。”
“还是找个大夫去看看吧,怎么咳得如此厉害,上次见面也不过才半个月左右的事。”沈蕴皱眉道。也猛地发现,自己现在对秋白的冒犯并无以往那般生气了。以前生气脸上并没有表现,可心里已经默默地记上一笔,待到时机成熟,便一击致命,绝不给对方咸鱼翻身的机会。
“在此,秋白也要恭祝太子殿下了。”他平息了喘息,“太子殿下的手段,让秋白今后不用担心是不是选错了人。”
沈蕴道:“那种情况,你没有多余的选择不是吗?”
“殿下好歹也是行伍出身,难道忘记战前倒戈的严重性。”
“是这样吗?”太子慢条斯理地轻声细语道,“秋白,我希望你不要总是挑战我忍耐力的底线的。战前倒戈,的确很严重,但是你以为……我会用一把无柄之剑吗,那可是一把双刃剑,我总是有防范的后招。”
秋白对于太子的威胁不以为然,但听后最后一句,浑身一震,僵硬地道:“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蔚抹云每天都会在我这里补习以往的功课,直到深夜才会离开。”沈蕴满意地看到秋白强行掩饰的惊慌目光。“他那天告诉了我一个有趣的消息,说是他走错了路口,撞见了两个穿着斗篷的人站在巷子那头。”
“是吗,夜深人静的时候正是说一些小秘密的时候。”秋白微笑。
沈蕴也微笑起来,内心升起一股一股的怒火,难以压抑。他知道秋白为了复仇会不择手段,可能某些时候还会反戈,但是他不该提起那件事的。
燎原之火……
那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痛,有的事可以随风而逝,有些事情却难以忘怀。
将一切教给他的老将军,教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南离太子永不原谅。
他冷然注视着对面优雅喝茶的男子,将这一笔账狠狠记下。“是啊,一些小秘密。”太子抚摸杯沿,“是无伤大雅的小秘密,还是致命的小秘密呢?”他用柔和的腔调问。
“这得看太子殿下如何判断了。”秋白一脸警惕。
“继续说说你的梦吧,你梦里还有什么。”我也曾经有过梦,那些美好让令人心碎的梦,最后……我杀了她。
“只有我和那片小舟,没有目的的荡漾在海中。”
“有兴趣听听我的梦吗?”
秋白怔愣,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良久才恢复一贯的微笑。这就是秋白,沈蕴知道,脸上始终挂着迷人的微笑,面容精致艳丽如女子,妖媚如妖。可是初见时,一身清贵傲骨,眼中锋芒毕现。
“我曾梦见过一个山谷,它反复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头,每当它出现的时候,总是伴随着无数的乌鸦,乌鸦食腐肉,鸦鸣为不祥,它们成群结队铺天盖地而来,整个天空都被遮盖住了,谷底堆满了尸体,它们则停歇在上头,享受自己的盛宴。”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他拽紧拳头,强迫自己说出。“我站在谷顶,茕茕孑立,脚底是尸山血海。”
没有谁比秋白更是一个好的聆听着了,他从来不会打断你的话,也不会发表自己的看法,更会为你保守秘密。他纤细的手指提起茶壶,为两人的茶杯添上热茶。
“再后来,就是一场大火,火舌缭绕,无数的尸体在火焰下挣扎、扭曲,火红的光亮投射在每一个人站在谷沿上的人的脸上,他们面无表情,冷漠僵硬,对于眼前的一切毫无知觉。而我……最可怕的事发生了,我发现自己和他们越来越想象。”
“都说雨可以洗刷罪恶,那么火是什么呢,销毁证据?”秋白捂嘴轻笑,“殿下,你说我们两个哪一个更可怜呢?”
“你。”沈蕴毫不犹豫的回答。
秋白扯出个冷笑,“可是我却觉得殿下更可怜,身为太子,却没有太子的权势,身为儿子,却没有父亲的疼爱。而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虚幻,只要一条线断掉,其他所有也纷纷崩溃瓦解。”他下巴一抬,直指沈蕴收起的书信。
“那是你认为。”他说,在没工夫和他扯嘴皮子了。
“我带来了几个消息,第一条,我家主子准备娶妻了,两个侧妃同时入门哦。”他不怀好意地笑。“一个是五城兵马指挥、一个是翰林院学士的女儿。前者是我不太清楚,后者嘛,恐怕是史道对他这个无药可医的外孙还没放弃治疗呢,高长丘是史道的门下弟子,为了讨好,不过是一个女儿而已,何况嫁过去还是侧妃,而且呀,万一自家女儿能够劝说老三改邪归正了,那不更是无量功德吗,还怕史道不重用他?”
“你会吗?”沈蕴挑眉。
“当然不会,如果他改邪归正了,那我得干什么呀。”他笑容愈发邪肆起来,“真想看看她们发现自己掉进地狱时会是一个什么表现了,一定非常有意思。”
“但是别太过分了。”沈蕴警告道。
男子指尖把玩着自己的长发,对于他的警告不置可否。“我自然有分寸,不然也不会待在他身边活到如今了。但是太子殿下,您别每次出手,都毁尸灭迹啊,深怕别人不知道您的行事手段吗,就如此着迷于火焰?”
“一场大火,干干净净,岂不快哉。”
“水清则无鱼呀殿下,”他阴阳怪气地接话。“还有一件好消息,就是沈宏在那里过得并不如意,甚至……有些被排挤。而淮阴王世子和他那庶出弟弟则为是出兵还是防御闹得不可开交,不过也对,嫡子和庶子两人岁数居然才隔了一个月,难怪淮阴王世子如此急切地想建功立业。如果失败了,恐怕日后他就真的只能作为一名‘质子’生活了。”
那些被沈蕴收起来的东西里头,便有一封来自他的书信,详细地说了关于他和他庶出弟弟之间的斗争,明明知道谢刿是对的,但是没有办法,沈蕴能够明白谢利的内心挣扎,就如曾经的他一样。但是,有的时候牺牲是必须的。
“战争一旦利益化,边境的百姓都得遭殃。”秋白悲天悯人地道,“太子殿下,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玩着权利的游戏,受到伤害却总是我们。”
这句话太子无法回答,他目睹过铁蹄踏过的城市,崩溃塌陷的建筑,战火燃烧后的稻草田,黎民百姓互相抱着家人在接头痛哭流涕,食不果腹,衣不择体,面黄骨痩,哀鸣遍野。当他领着胜利的军队风光浩荡地入城,那些在找队伍里找不到亲人的百姓面上流露出喜悦,而那些找不到的人只能默默流下泪水。无论是胜利亦或是失败,受伤的只有平民百姓。
秋白明白他的不言以对,没有追问下去。“就这些了,没有其他的了。”
“那个女人是谁?”
在秋白披上斗篷准备离开之际,沈蕴终于开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秋白徐徐转头,面沉如水,直勾勾地盯着沈蕴。
沈蕴和他的视线对接,“那个女人是谁,我想我有必要知道,万一你做出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我得有备用方案。”
“不会,”他硬邦邦拒绝,“我和她已经两讫了,不会有下次了。”他扣上搭扣,将斗篷的帽子戴上,整个人被黑暗包裹,连皎洁的月光都无法照亮他的面容。“我是认真的,太子殿下,你宝贵的时间和人手还是用到其他地方上吧。”
语气和以往般强硬,沈蕴却能听出哀求的意味,是害怕他的介入和搜查,会影响到那个姑娘吗?秋白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在意过一个人,或许……沈蕴感觉到了秋白浑身的绝望。‘……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了。好像……好像和没了灵魂一样,空荡荡的。’算了,是我对他的补偿好了。良久,太子点头同意了。
“殿下言出必行,秋白再次感激了。”他难得说出这种话,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早点回去吧,记得去看大夫。”
秋白点点头,离开。斗篷拖地的部分擦过地板,再度发出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