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雨水渐渐多了,屋檐下连成串的雨珠子一颗颗击打在地上,长年累月地,门前那一条青石上整齐排列的一溜小坑个个都可含珠。
韶韵今年开始换牙,个子也长了一些,看着天冷了,把往年的旧衣翻出来或改改腰身或放放袖子穿到了身上。她也叮嘱了韶志加衣,还把衣服都找好了,韶志的衣服多半都是往年添的,外头买的,他一个男人也不贪图什么新衣好看之类的,能穿就行,这几年竟是都没有提起过衣服的问题,翻出来仔细看看,也都是旧得褪了色的。
这时侯的染色技术并不是很好,纯天然的染料不是植物就是矿物做成,一件颜色鲜亮的衣裳顶多穿上三年就要褪色,这还要穿洗不那么勤快才能够坚持三年,不然的话,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儿。
衣服褪色可不一定是褪成白色,毕竟是染过一回,即便褪色的时候有些发白,那白也不是正经的白,总是参杂着其他色彩的感觉,好像染了一层雾色,乌蒙蒙的。
“这鬼天气,天都要下漏了。”
韶志一边脱去身上的蓑衣斗笠,一边拍打着袖口被雨水淋了一些的地方,抖抖手,往屋里一坐,喊着韶韵关门。
连着下了两天的雨,巡街的差事却不能耽搁,尤其那一条街被分给了韶志一个人走,有班次,却没有同伴,下雨天冷冷清清一个人从街头走到街尾,就算是韶志这种粗心眼儿的,也不由觉得这雨真是讨厌。
“估计明天就该停了吧,家中的菜都没有了,若是明天不停,买菜还是麻烦。”
下雨天人人都不想出门,这种天气,纵是这会儿县城里的外来人不少,街上却也显不出几分热闹,卖家不出摊子,买家还出来做什么,看下雨么?
家长里短的事情韶志很少操心,听到韶韵犯愁的话,见她小人儿一个皱着眉看着外头的天色,认真的愁容看起来有几分可爱好笑。
大手招呼上去,揉了揉韶韵的脑袋,把那一头整齐垂髫的齐肩发揉成了乱蓬蓬的鸡窝头,这才收了手,说了一句:“成天这小脑袋都在想些什么,小大人儿似的。”
韶韵悄悄冲天翻了一个白眼,装萌装可爱不是不好,而是正经说话的时候没人当你这话正经,年龄小啊有小的好处,却也有不好处啊!
想要说话惯用,还是要长大些才好,不过,因为是个女孩子,韶志又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的缘故,就算是自己长大了,说话管用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吧!
抿着嘴一笑,因为门牙掉了的关系,韶韵最近的笑容都十分标准,绝对的淑女笑,笑不露齿。
“咣咣咣——”
“什么声音,好像谁敲门了?”韶志耳朵灵,在哗啦啦的雨声中率先听到了敲门声,翘起的脚顺势轻轻踢了一下韶韵,“去开门去,看看谁来了。”
韶韵起身套上木屐,打着伞走过院子里那一片泥泞地,这两天的雨把地都浇透了,若非旁边还有排水沟,这会儿院子里定然一滩子水,落不下脚去。
“谁啊,来了,来了。”
开门是一道艰难的工序,尤其在个子不够高,举着的伞又重的情况下,那铺了一层草垫的凳子还好,增加了一些摩擦,不至于太滑,就是可惜那草垫了,弄起来也不容易,这雨水一浇,就要烂了。
敲门声停了一停,没有催促的意思,韶韵拔下门栓,打开门,一片雨帘中,迎入眼的美女有些面善,青竹伞下一身红衣,好似聊斋中走出来勾搭书生的艳鬼,见到人来,勾唇一笑,那涂得红艳的唇形饱满,这一笑颇有些孤魂夺魄的意思。
阴雨天,来历不明的美女,韶韵一时忽略了她有些面善的熟悉,喊了出来,“爹啊——”鬼来了!
这一声叫不说撕心裂肺,也是惊声动人,韶志在屋子里哆嗦了一下,这叫声,够尖锐的啊!蓑衣往头上一顶,推门走出,“怎么了,喊什么?”
抬眼之际,没顾得跑回身边的女儿,而是看着门口的美女愣起了神。
韶韵哆哆嗦嗦,举着的伞也跟着抖动不停,顺着蓑衣而下的雨水滴答在她的衣袖上,她却不收手,揪着韶志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够获得一点儿安慰,眼睫颤动如扇动的蝶翼,杏眼中惶惶然,瞟一眼,匆匆收回视线,再瞟一眼,再匆匆收回视线……怯生生的模样好似受惊了的小动物,对那“鬼”明明好奇,却又不敢看,不敢看却又好奇……
衣角一坠,韶志回了神,往下瞥了一眼,油纸伞的遮盖面积太大,他并没有看到女儿的害怕,再抬头惊色已经退去,脸上有了犹豫之色:“你这是……”
视线落在女子胳膊上挎着的蓝布包袱上,韶志半晌还有些难以回神,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形容不出是喜悦多一些,还是惊愕多一些,疑惑多一些,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我来投奔你来了,你可收留?”美女的声音微颤,似乎是因为这入秋的寒冷,身子也微微颤抖了一下,一双含情目直勾勾地看过来,眼睛一眨,盈盈秋水泛滥,无限深情不诉自明。
食色性也,连圣人都免不了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不是圣人的韶志又哪里禁得住这种诱惑,连那顺着伞沿而下的雨水浇在身上的冰凉都唤不起他的片刻清醒,猥琐一笑:“收留,怎么会不收留,赶紧进来,外面这么冷,让我给你暖暖!”
美女嫣然一笑,踏入门中,她脚上的木屐颇为小巧,一步步走来,踢踏之声伴着雨水滴答之声,隐隐还有玉器相撞之声,若有节奏一般踏在人的心尖儿上,还未走到韶志跟前,就被迫不及待的韶志伸了胳膊一把揽住抱起,美女惊呼一声,韶韵惊呼一声……
韶志好似这才发现女儿还在身边一样,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咳嗽一声,说:“把门关好,回你屋去!”说完也不管女儿了,抱着美女进屋,脚往后一勾,直接关了房门。
“你这是从楼里跑出来的?”
“若我说是,你可会藏着我?”
“藏,怎么不藏,我这就把你藏到被窝里!”
“嘻嘻……好人儿,我这是自己赎了身,找你过日子来了,你可不要赶我,除了跟着你,我可再找不到活路了……”
“怎么没有活路,前儿哪家少爷不是还包了你吗?”
“那岂是我愿意的?你还不知道吗?我心里就你一个……”
“天香,我的好天香……不枉哥哥这么惦记你……”
肉麻兮兮的话不断飘出,韶韵站在屋檐下,又听了一会儿方才觉得冷,摩挲一下胳膊,抖了抖,瞧见斜对门悄悄打开的门缝,猛然醒悟一样哆嗦一下,踏着木屐去关了门。
天香,那个就是天香,她怎么找了来?都自赎其身了,怎么还非要缠着韶志不放?
有些疑惑有些气恼,韶韵故意把水花踩起,木屐跟青石条交击的声音不算小,却引不起那一对男女的注意,潺潺雨声遮盖了房内的声音,隔着一层门板,只要不是专门站在窗下门外去听,进了隔壁的房间,是再听不到什么的。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这些日子都没见韶志去烟雨楼,韶韵只当他和那个天香断了,亦或者是改好了,谁想……他真对天香痴情到那种程度,没了天香陪着就不去烟雨楼了?
一进屋就甩了木屐撂了伞,气闷地坐在床上,冰凉的床铺让她愈发忿忿,一拳头砸在宣软的枕头上,把长条枕头揪过来扔过去甩了甩,出了点儿气,这才开始细细琢磨刚才听到的话,分析天香来此为何。
目的不要太明显啊!一个女人来找一个男人,一个烟雨楼的妓子来找一个男人,一个自赎其身的烟雨楼的妓子来找一个男人,一个自赎其身想要从良的烟雨楼的妓子来找一个没有妻子的男人……
哈,应该拍手鼓掌为她不愿意当小三而感到欣慰吗?
韶志面相还好,却不是多有钱,她在那种地方难道不认识更有钱的吗?怎么偏偏缠着韶志不放?一个小妾的位置不足以满足她吗?想要当正室夫人!哼,真敢想!
以前的担忧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这么突然的登堂入室,韶韵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脸上的表情肯定难看得要死,一口气呕在心口,哽在喉间,韶志要找哪个女人给她当后娘,作为女儿她还真的没有置喙的余地,这可不是现代宠孩子的那些家长再个婚还要问问孩子的意见,注重一下不要伤害孩子幼小的心灵。古代,哼!——大人的事情小孩儿别插嘴!
怎么办好呢?曾经把这件事情想过好几回,它会带来的恶劣影响韶韵早就分析清楚了,但分析清楚不等于有应对措施。她不阻拦,这件事顺理成章,她阻拦,不仅是没规矩不孝顺,还未必成功,甚至引起韶志的恶感,因为违逆先失了韶志的爱护之心,就看韶志对天香痴迷的劲头,她的阻拦顶多是让这事多一点儿小波折,却也不会更改结果,怎么办呢?
扔掉了枕头在原地转着圈儿,韶韵绞着手指思考的样子格外认真,但她宅斗经验为零,曾经看过的小说可没有几个是斗后娘的,还是斗这种即将成为后娘可现在还不是的,且她孤立无援……不,也许,可以找石婆婆帮忙?
眼睛一亮,再看外面的绵绵阴雨,暂且搁下了心思,这种天气可不行啊,好歹得等雨停了才能出门,理由也要想好,装作是无意透露的,不要是有意搬舌的……
只要韶志不要脑袋一昏立马就承认天香继室的身份,韶韵还有时间拉来外援让这个后娘变成小妾。妓子做小妾不是新鲜事,大家都可以接受。只不过对韶志这个没有正经夫人的男人来说,若他一直不续娶,小妾和正室的差别也不大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