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博哪里冷静得下来,开门见山质问道:“俞见柏的徒弟就是苏岂,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秦苍闻言一愣,心想他可查得真清楚,微微苦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上回你问我俞见柏的事,我就觉得有蹊跷,俞见柏当年孑然一身,可说是无亲无故,为何现在却有人寻仇?……我去扬州走了一趟,这才知道五年前他一直和一个孩子住在一起,是他的徒弟。”
秦苍不接话,傅文博冷冷问:“当年你和齐九奉命去杀俞见柏,扬州城外小屋里,难道没见到那个孩子么?”
“我……”秦苍本就不擅长扯谎,觉得实在瞒不过去,索性招了,“……见过。他当时太小了,我放走了他。”
傅文博听后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嘲道:“是啊,你放走了他,所以他现在回来复仇了。”
傅文博的话正戳中了秦苍心底最矛盾、最愧疚的那个地方,让他无言以对。
“我本来并不知道俞见柏的徒弟是谁,但我意外在那个小屋里找到了一张画像。”傅文博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卷纸,当着秦苍的面打开,“这应当是俞见柏为他画的,你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傅文博说的没错,画上的少年脸庞清秀,五官俊美,时光并未改变他许多,只是带走了当初的青涩腼腆。
然而那就是苏岂。
“我想他一定会易容,俞见柏肯定教了他。”傅文博望着那画像说,“但他如果会,为什么不给自己易容?他混进王府,难道就没想过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如果易容,就不会如此轻易被发现。”
“他或许根本没想过。”秦苍说得不明不白,傅文博奇怪地望着他,他犹豫片刻后道,“其实……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即便是怀着报仇的心,又能有多少手段,他甚至根本狠不下心。不易容,也许是根本没有想过会有人去查他呢?”
傅文博沉默片刻,道:“我有一事不解。云椹是王爷亲信,终日跟在苏岂身边,如果他有动作,云椹不可能毫不知情。齐九死的那日,他说苏岂身体不适没出过房门,莫非是在帮苏岂隐瞒?”
秦苍摇摇头,索性都说了:“一直以来云椹都是苏岂易容的,真正的云椹,两年前就意外坠崖死了。”
“你说什么?”傅文博露出震惊的神色,过了会喃喃道,“我想过苏岂会易容成云椹,却没想到两年来都是……那你为什么不说?他来王府是为了报仇,齐九是他杀的,云椹死了,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秦苍缄默不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愿意帮苏岂把事情瞒下来,或许他就是心慈手软吧,当年既然因为不忍放了儿时的苏岂,就注定了现在的他对这个少年的遭遇,依旧充满悲悯……及愧疚。
如果不是俞见柏被杀,苏岂依旧会是个单纯的孩子,又何至于怀着深仇潜伏在王府,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我说不出口。”秦苍说,“王爷是怎么对他的,你看到了,要是知道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我怕他活不下去。”
“那又如何?”傅文博冷冷道,“王爷会不会杀他姑且不论,你是怎么回事?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秦苍理亏,没吭声。
“你既然不愿说,想当好人,我就成全了你——”傅文博怒道,“我去说!”说完,他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秦苍一把拉住他胳膊,傅文博转头瞪着他,两人对峙半晌,秦苍看到对方的眼神,一怔,终于无奈地把手松开了。
他无力阻止傅文博,他已经“背叛”了赵恒,傅文博的忠心是没错的,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他呢?
秦苍跟在傅文博后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进了书房。他站在廊下等,等了很久,书房的门始终没有打开。
也是,如果傅文博真的把什么都说了,王爷要如何去接受这个现实呢?一时半会的他恐怕接受不了吧?
他等了约有快两个时辰,才见书房门开,赵恒先走出来,面若冰霜,后面跟着傅文博。
赵恒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余光看到角落的秦苍,但只是冰冷的一瞥之后,就大步离开了院子。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眼,但已经足够让秦苍明白了,他毕竟跟了赵恒那么多年,很清楚那一眼里的愤怒和失望。
韩修从城外兵营回来,刚到府上就听到下人禀报说,宁王请他去清风楼一叙,他于是换了衣服出门。赵恒很少这么突然地找他,况且现在朝中暗流涌动,他应该忙得分身乏术才对,怎么会有空找他?
韩修想了一路赵恒会因为什么事找他,可他没想到去了清风楼,会看到赵恒醉得趴倒在桌子上的一幕。
从他认识赵恒的那天起,就没见过赵恒这么失态的模样,凌乱的觥筹之中,他看起来有种难以形容的狼狈。
“赵恒。”韩修推了他一把。
赵恒像是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窗外天色,沙哑道:“你来了。”
他看起来既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韩修皱眉盯着他,只见他神态自若道:“来陪我喝酒吧。”
韩修坐下来:“出什么事了?”
“没事,想找你喝酒还不行?”赵恒笑了笑,把话题扯了开去,“听说近日韩老将军在催你的婚事。”
“快别提这件事了,”韩修叫苦不迭,“我早就和老爷子说了我喜欢男人,这辈子是改不过来了,他倒没逼我怎么样,就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娶个女人给他传宗接代。”
赵恒道:“老将军倒是开明。”
“他在军中那么多年,这种事见得多。”韩修想了想,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打算立妃?”
赵恒灌了杯酒:“……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你也该打算了,正妃的位子空着,子嗣也没有一个,单凭这点就白白落了话柄给别人,你不立妃是不是因为……苏岂?”
赵恒不回答,韩修忍不住问:“你们的事你怎么想的,你是认真的吗?真想和他过一辈子?”
赵恒不知不觉酒把酒全喝完了,放下空杯子,很久才低声说,“……怎么不是。只是……罢了……”
他的声音极轻,像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韩修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该怎么问。
喝完酒,两人走出清风楼,韩修怕赵恒醉得不轻,就想把他送回王府,但赵恒推说不用,说自己没醉。
“我清醒得很,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韩修感觉他话里有话,但见他坚持,也就由他去了——赵恒的性格从来就是如此,有多少情感都压在心里,很少有发泄出来的时候,就更不会和别人说,他似乎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承担和忍受。
每当这个时候,韩修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那么一会儿,让他不至于陷入孑然一身而太过孤单的境地里。
一连几日,苏岂都没有见到赵恒,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欧阳却说短期内疤痕是不可能完全消去的,让他好自为之,所以赵恒不来打扰他,他反而觉得轻松一些,不必费心思去应付。
秦苍来找他的时候,他在房里看书,看得正入神,秦苍对他说王爷让他来传话,传云椹过去。
赵恒传见云椹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何况特意来这一趟的人是秦苍。苏岂觉得奇怪,甚至生出了一丝怀疑。
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他把自己收拾好,换了身衣服出门,却发现秦苍还站在门口没有走,像在等他。
在这个男人知道真相后,苏岂还是第一次以云椹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他以为自己应该是会有些局促不安的,可他竟然没有,绝妙的易容背后他心无旁骛,心如止水,恍惚觉得自己和云椹本就是同一个人。
难怪俞见柏曾说,易容会混淆别人,也会混淆自己。两年前云椹死了,两年后,云椹或许早已在点滴中慢慢变成了苏岂。
秦苍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的眼神清醒而坚定,看不出丝毫破绽。秦苍叹了口气,想起了赵恒的话。
“你知情不报的事,本王可以不追究。”赵恒说,“但本王知道真相的事,你也不必告诉苏岂。”
秦苍虽不知赵恒有何用意,但是话已至此,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也没有办法再帮着少年了。
“秦大人还有什么事吗?”苏岂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不知是不是服了特殊的药物,当真是易容得彻底。
可易容之术再高明,也只能用来欺骗那些不知情的人,对于洞悉一切的人来说,伪装得再天衣无缝也形同泡影。赵恒什么都知道了,苏岂却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这场对弈他怎么可能会赢?
然而秦苍转念一想,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对弈。
虽说赵恒在明苏岂在暗,可如果在明的是一匹狼,而在暗的只是一只羊,狼难道还会把羊放在眼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