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浅不喜欢黑暗,一到夜里,就是睁眼瞎。习武之人,大多耳聪目明,偏偏她是个奇葩,往常,她一入夜便缩回自己的小屋。从小到大,师门的人都知晓,所以也从不在夜里带她出去玩。
今日出门很失策,她把师兄给的宝贝珠子忘在飞阙宫。
今夜无星无月,四周黑得可怕,偏偏这东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廊道下连盏灯都没有。要不是长乐公主拉着她,这一路她都不知道摔了几跤。
薛纪年和薛柒安静的站在不远处,虽然夜不深,但厂衙里却寂静非常,长乐公主的低咒尤其的响。
“长乐,你别骂了,小心被人听见。”花浅好心提醒她,唉,毕竟骂的是自己主子,她这个作下属的听得很是尴尬。
长乐公主有些不乐意:“听见又怎么样?他还能……”她突然住了嘴,想起自己处境,毕竟还踩在东厂的地盘上,好像是不能太嚣张。
碰……
黑暗中传来低低的唉哟声,长乐公主极端无语的看着又撞柱子上的花浅。
“你倒是看路啊。”
花浅捂着额头嘶嘶了两声,万般无奈的回道:“看不见呀。”
“你眼睛不好使吗?”
花浅犹疑了一下,还是承认:“有一点。”
长乐公主一顿,想起这些年花浅在天观寺苦修的事,大约是生活太困苦了,把眼睛给熬坏了。
虽然眼睛不便很影响两人的逃亡之路,但长乐公主大度的决定不计较。她安慰的拍拍花浅:“别怕,等回宫以后,我让太医来给你瞧瞧。”
“嗯,谢谢。”
“自家姐妹,谢什么。我拉着你,我们慢慢找。我看薛纪年和他那狗奴才肯定这会儿已经睡着了,我们慢慢找,总找得到出路。”
花浅嗯了声,也只好如此了。
不过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黑暗中有人在盯着她。这个发现让她如芒在背,可她四下看看,只看到黑茫茫的一片,看不见任何人。
应该不会是薛纪年吧,她走的时候他正忙,哪有时间关注到她。
正当姐妹俩转得昏头转向的时候,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墙头传来:“公主!”
长乐公主张口就回:“谁?”
不待长乐公主反应,黑暗中嗖嗖两声,两条长绳凌空飞来,瞬间缠上两人的腰,可怜的长乐公主还来不及尖叫,整个人就被甩出了墙外。
下一刻,一条粗壮的手臂伸出,将她大头朝下往肩上一扛,飞奔在夜幕笼罩下的东厂……
长乐公主被吓得嗷了一声,一拳头砸上黑衣人的脑袋。
只见黑暗中原本奔跑迅速轻盈的黑衣人脚下一跄,差点将肩上的长乐公主给扔了出去……
眼瞧着长乐公主一眨间就不见了,花浅有些慌张,甩她的这个黑衣人倒没有像对长乐公主那么粗鲁,她的身体随着那长绳的一端惯性撞进对方的怀里,下一刻,被他嫌弃的往外一推。
“站好了。”
花浅一愣,竟是薛纪年?
眼前有光亮起,蒙胧的光线中,花浅看清薛纪年的脸,真是他。
不同于扛麻袋一样扛着长乐公主的薛柒,薛纪年什么也没说,率先往外走去,那架式应该是带她离开。
花浅赶紧跟上,谁知还没跨两步,脚下不知道踢到什么,一头就撞在薛纪年背上,撞得两人都跄了一步。
“呃,不好意思。”
“你有眼疾?”
“嗯,一点小毛病,白天看得见的。”
薛纪年冷哼了声:“白天也看不见,那是瞎。”话是很嫌弃,脚下却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当然,也没有主动牵花浅。
高高在上的提督大人,怎么可能主动牵姑娘家的手!
下一刻,一只温软的小手摸上他的手臂,不待他开口,顺势往下,很快滑进他的掌心。
“相公你拉着我嘛,我就不会摔了。”
黑暗中,花浅看不清他的脸,不过她决定了,不管他脸色多难看,她都要死拽着这只手不放开。
下午她出来的时候可是瞧过,这地方小池塘可不少。
没个人带着,黑灯瞎火的万一掉进池塘怎么办?。
大冷天的,遭不遭罪。
薛纪年甩了甩手,动作幅度很小,不过还是引来了花浅紧张的抓握,她甚至一只手抓着他手掌,另一只手攀住他胳膊,整个人都紧贴着他,毫不顾忌的将他整条胳膊都抱进怀里。
薛纪年身子一僵,被花浅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救命稻草般的那条胳膊上传来暖暖的温度,在寒冷的冬夜里,最是温暖人心。
他想,他应该甩开的。可想归想,被她抱住的那条胳膊却像废了似的,半点不受控制。
看薛纪年不动了,花浅很紧张。
为免薛纪年开口训她,她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相公,我们快点走,一会儿长乐公主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说不定一着急,直接回宫调亲兵,那咱们东厂就麻烦了。”
薛纪年冷笑:“一介公主,何来亲兵?”
“那侍卫总有吧。”
薛纪年没再说什么,倒是真由着她拽着他,一路往外走去。
花浅心底一乐,她觉得,其实薛纪年这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长乐公主觉得自己像在飞云宫里荡秋千,忽高忽低忽左忽右,颠得此起彼伏。她觉得自己肺快被挤爆了,大头朝下的姿势缺氧的厉害,她涨红着脸,断断续续的挤出一句话:“敢、敢问侠士大名?本宫、本宫日后定然报、报答。”
身下扛着她飞奔的黑衣人毫无反应。
“壮士?”
“英雄?”
依旧没反应。
“放我下来,我要吐了。”
下一刻,身体立刻被远远的抛开,长乐公主还没反应过来,身体重重一顿,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唏哩哗啦一阵响。疼倒是不太疼,对方力道控制的很好,只不过这种好像被扔垃圾的感觉让长乐很是难以接受。
基于对方恩人的身份,长乐才勉强止住自己问侯对方家庭女成员的话。
好半晌,她才颤微微的扶着墙角站起,颤抖的指着远去的无名英雄,张了张嘴,哇的一声吐了满地……
待花浅和薛纪年从东厂大门慢悠悠的走到东直门街角口,长乐公主已经吐了两个来回。
上上京的夜里,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灯笼,灯火虽是昏暗,但多少能笼住门前那一寸方地。
也笼住勾着袖子不停上下搓手臂的长乐公主。
花浅停下,松开一直抱着的薛纪年手臂,她仰头微笑:“谢谢相公。”
她决定了,以后四下无人时,她都会称他相公,以便时时刻刻提醒他,可别忘了昔日情份,要没有她,指不定他当初就淹死在河底了。
“嗯。”
冬季的风灌进袖口,暖意顿失,薛纪年骤觉手臂一冷,竟有些微的不适应。
他屈了屈一直握着某人的手,那里空空如也,就像他的心,突然也空空如也。
这种感觉很陌生,他下意识的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花浅不解的拉下他的手,很自然的代替他轻轻摸了摸他的胸口,有点担心又有些疑惑:“你又不舒服了吗?”
她想起薛纪年的破体质有些着急,不会旧疾复发了吧。
为了体现自己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好下属,还是一个体贴的好妻子,花浅一脸关心道:“相公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夜里冷,你身子不好,赶紧回去好好休息。”
薛纪年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方才花浅那极自然的安抚举动轻易便击溃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律。
当她缩回手时,他甚至有一股冲动,想再去执起那只素白温软的手。
他活了两世,很多事情都没有变,比如说,上辈子他醉心于争权夺势,从没关注过身边的女人。这辈子他一心报仇血恨,也从未想过女人。
遇上花浅,留下花浅,纯粹只是想报复沈夜。我爱中文网
他其实已经想好了很多,比如怎样利用花浅接近沈夜,让他们相识相知相爱,如同上辈子一样,然后折磨花浅折磨沈夜折磨这世间所有的人。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不想将花浅送出去了。
那日仅是花浅与沈夜在玉坤宫相望的那一幕,他就不痛快了。
凭什么!
是他先捡到的女人!
薛纪年一向是极冷静的人,因着身份缘故,对大多数人都是笑脸相迎,但是这笑,却从不及眼底。
可今夜,他看着花浅,忽然就微微一笑。
花浅夜视不好,但她感觉很灵敏,虽然看不清薛纪年的脸,但她明显感觉到他的变化。他好像心情很好,莫名其妙的变好。
她心头一喜,看来拍马屁送温暖这一招,搁哪里都很好使。
她也朝他灿然一笑:“长乐公主估计等急了,我先过去。”
薛纪年又嗯了声,见花浅转身就想走,他道:“等等。”不止说,手也伸了出去,一下拉住了花浅的手臂。
花浅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拉住她。
这么慎重,糟糕,肯定有诛死任务!
她很想捂着耳朵吼两声,不想听不想听。
但扬起的脸上,依旧是温暖的笑意:“相公还有事?”
“下次……”他想说,下次别冒险出宫,他会进宫看她。但一接到花浅脸上的笑意,他又不想说了。
“怎么了?”
“没什么。宫里有东厂的眼线,回头我会让他接近你,日后你有什么需求可以跟他说。”
花浅闻言,脸上大大的笑:“相公你真好,不过你什么时候再进宫?”
“做什么?”
当然是探探你的时间表,好安排自己下次出宫的机会啊。
“咦,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去学做点心嘛,等我学会了,自然要给你尝尝。你放心,我学起来很快的。”
薛纪年静了静,不同于花浅此时看谁都蒙胧,他夜视一向极好,此时,他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将她脸上认真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目光闪了闪,才低声应道:“嗯。”
花浅很想翻个白眼,嗯什么嗯,给个时间啊。
薛纪年终究没给个明确时间,花浅默默的吐槽了几句,没敢继续追问。
花浅姗姗来迟,长乐公主早等得不耐烦。换成旁人,她定然要生气的,但对花浅,她觉得可以忍一忍。
她认为,大约救花浅的人比救她这个人更不靠谱,多半是半路就将花浅给扔了,以花浅眼睛不好使的毛病,慢吞吞一点也情有可原。
全都是薛纪年的错!
临近子夜,长乐公主和花浅终于相携着回到各自宫殿。
这一整天都过得心神俱疲,长乐公主扑到那张宽大的软床上,两眼一闭,直接睡翻了过去。
迷糊之际,脑中有个声音一直在盘旋:明天,一定扒了薛纪年的皮!
@@@
长乐公主终究没有扒掉薛纪年的皮。
她一觉睡到大中午,迷迷糊糊被花枝推起之时,便见温皇后坐在她的寝殿内,肃着脸品尝她那皇帝老爹前不久御赐给她的新茶。
花浅缩手缩脚的跪在外殿,瞧见她出来,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给她。
长乐公主瞬间觉得自己末日到了。
她自觉的走到花浅身旁,跪得义无反顾。
蓬头垢面,特别是身上那套还没来得及脱下的太监服,纵使她再舌璨莲花,也无法掩盖昨日偷溜出宫的事实。
“你们是自个儿招认,还是要本宫动手?”温皇后冷冷道。
“母后,我……嗯,我跟皇姐,其实,也没走多远。”她推了一下花浅,示意她好好配合。
“没走多远?多远是多远?”温皇后这问话跟绕口令似的,但一点都没妨碍两姐妹的理解。
花浅苦逼的睨了长乐公主一眼,她一点都不觉得温皇后大清早将她提溜来飞云宫,只是想听她们说昨天玩捉迷藏游戏太入迷,一不小心在御花园某个角落里睡着了,以至于双双忘了回寝宫云云。
这种假话,就算给她三根舌头她也不敢编出来。
花浅不敢,但是长乐公主敢。
“母后您听我说,昨日我们就在御花园玩了捉迷藏,后来玩累了,就在重华宫后面那片石林里睡着了。醒来一看,天都黑了。就……嗯,不信你问皇姐,我俩一起的。”
花浅捂了捂脸,她一点都不想接话头,重华宫虽说地处偏僻,但也不至于偏到她们走个大半夜才走回寝宫。
“是吗?”温皇后冷冷的吩咐:“把人带上来。”
很快,两个小太监领着一个侍卫进得门来。
花浅一瞧,那不是昨日放她俩出宫的监门卫?
“属下陈文东叩见皇后娘娘。”
温皇后戴着护甲的手朝地上两人一指:“昨日东直门,可有瞧见她俩?”
陈文东看向两位公主,长乐公主瞪了他一眼,满脸都是让他想好再回答的警告,陈文卫很快收回目光,很是恭敬的一拜俯地,回道:“回禀娘娘,昨日的确有两个小太监从东直门出去过。”
瞧着长乐公主身上那件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太监服,他顿了顿,直接指控:“属下瞧着,那两人背影与公主倒是极为相似。”
长乐公主伸手就想打人,被温皇后一个眼神给止了下来。
“既是相似,为何不拦?”
“正是相似,属下才不敢拦。”
温皇后一拍桌子,正欲怒喝,随即想到长乐公主的一贯作为,这监门卫倒没说错。
再一想到暗卫来报的事情,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又一巴掌拍在桌上,朝着长乐公主一声厉喝:“你还想瞒本宫到什么时候?”
花浅一抖,缩着脖子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
长乐公主还想争辩,看清母后眼中怒火快要喷出来了,才终于后知后觉有些怕起来,她朝陈文东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陈文东看了看温皇后,见她没什么反应后,才叩了头,迅速的退出门外。
长乐公主随手一指在场的几个宫人太监:“你们几个也出去。”
“是,奴才告退。”
等在场的外人都差不多走清时,长乐公主才小小声的回道:“母后,我出宫了。”
随即又为自己争辩:“母后,儿臣也不是想瞒您,儿臣是想,等打断薛纪年的狗腿再来跟母后您报喜。”
长乐公主的回复让花浅噎了噎。
“报喜?如何报?说你堂堂公主,被投身下狱?还是你想去你父皇跟前告薛纪年一状?”
“母后你都知道啦?”长乐公主一愣,随即自言:“肯定是花枝跟您说的吧。她怎么什么都说。”
温皇后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她跟着你一起瞒我?你知不知道,这事捅到你父皇跟前去是什么下场?”
听到温皇后用“下场”来形容,花浅觉得不明所以,薛纪年以下犯上,纵有什么下场,那滋味也是由他受着,犯得着来恐吓她自个儿可怜的女儿吗。
果然,长乐公主跟她一样懵:“下场?什么下场?薛纪年胆大包天,竟敢将公主私自扣押入狱,我要跟父皇禀明,砍他脑袋。”
温皇后阴着脸看着满脸不服的长乐公主,眼底有些失望。
“你与安平公主仨人的禁足时间还未到,如今安平老实呆在宫里,你们却公然违背陛下的旨意。你以为你父皇只是你一人的父皇?”
长乐公主哑然,看着明显情绪有些不稳的温皇后,张了张口:“我……可是,那薛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