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在空中划出一个简短的弧度,便冲进了青瓷碗中,清香随着热气扑上来,染透了执壶人的袖口。
沐小木端起茶盅,毕恭毕敬的搁在湛然面前,尚未抬眼,便听见他不轻不重的哼笑。
“见过湛大人。”沐小木躬身行礼。
“小御史,你怎么在这儿?”湛然捏起茶盖,浮了浮,稍稍沾了一口茶,笑意隐在雾气之后,问的很是随意。
沐小木手指下意识的握紧,悄悄别过去看了一眼随仁,只见随仁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
“回大人,今个儿一早,随大将军便遣人给我送了帖子,差我这个时辰来云水亭,下官这也是刚到,并不清楚随大将军所为何事。”沐小木字正腔圆,眼神无辜。
那边随仁正喝水,闻言略哽了一下。
“大将军,这是怎么个意思?”湛然搁下茶碗,收敛了笑意。
“还能是怎么个意思?”随仁笑起来,瞥了一眼沐小木,道,“我这不是觉得就我们俩比较闷么,近日你同这小御史的事儿闹的沸沸扬扬,我就寻思找他来陪陪你,你就没有那么难伺候了么。”
“随大将军倒是有心。”湛然客套起来也一副任性的样子,“只是众人说说便罢了,以大将军的智慧,竟也同凡夫俗子一般见识么。”
“你又奚落我。”随仁不以为意,道,“我不跟你生气,若是同你生气,怕是没个安宁日子。”
“大将军可别自谦,你也没少给我惹麻烦。”
“彼此彼此。”随仁一挥手,便有人上前摆好了棋盘,他见沐小木垂首立在一旁,忽而道,“小御史当真……不合你心意了?”
湛然左手捏着宽大的袖口,修长白皙的右手执了一颗子儿,落定了之后才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的道:“你猜?”
随仁拿着棋子迟迟不落,视线在沐小木与湛然之间来回变幻,俄顷恨道:“你的心思我才不猜,不过……”他话音一转,半真心半试探的道,“你也知道的,我同小御史可还有一笔恩怨帐,你若是腻了,便把他交给我……”
湛然窝在软椅里,单手支着脑袋,乌黑的头发散在肩膀上,随着偶尔掠过的微风摆动。白猫窝在他怀里,湿润的鼻尖蹭着他露出袖口的手臂。他好笑的望着随仁,并不说话。
“怎么了?心疼了?不愿意了?”随仁终于走了一步棋,道,“我就说么,人那,玩久了也能玩出感情的啊。”
“随大将军。”湛然打断他愉快的猜测,将一颗棋子在手中抛了起来,轻松的道,“你若是赢了我,她就是你的了。”
“我应了。”随仁稍一错愕,便笑着看向沐小木,晃了晃棋子,道,“那就开始吧。”
沐小木立在一旁,两人的话都尽收耳底,心里却丝毫不起波澜,她目光随着棋盘上的手指移动,思绪却越飘越远。
“湛老弟你舍不得他就直说,这么拼做什么。”随仁瞧见局势不对,不满的直嚷嚷。
“呵,你同我下棋,总是输多赢少,这些日子,也没个长进,再这般下下去,你邀我我也不来了,无趣啊无趣。”
“你这家伙嘴可真坏。”随仁落下一子儿,又道,“这下瞧来,你仍旧是舍不得他。”
随仁话音刚落,湛然就笑眯眯的一扫棋盘,将整个棋子混在了一起,道:“不下了,我输了。”
随仁着实愣了,明明大好局势,湛然只消几步便可逼他认输,却在最关键的时候玩了这么一手。
湛然慢悠悠的站起身来,俯下身对着随仁道:“随大将军,你不用试探了,她不是我的弱点,不过是一件玩腻的物什,你若是还天真的期望我对她能有什么……”他放肆的笑了起来,道,“那么,你也不足为惧了。”
随仁稍稍一顿,掩饰着自己的尴尬,道:“怎么会呢,你我还不清楚么,我不过就是开个玩笑。”
湛然没有回应他,而是缓步走到沐小木面前,不晓得为何,小御史见他逼过来,竟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直到后背贴上云水亭四周的围栏,才避无可避的停了下来。
“怕什么?”湛然止步在她身前,低下头,寻着她的双眼,道,“再近也不是没有过。”
沐小木的脸颊“腾”的就红了,她伸出双手抵住他的胸膛,道:“我害怕,只因大人威严潇洒,不敢直面。”
“越发会说话了。”湛然拂下她的双手,将她拉进自己怀中,感受到怀中不同以往的柔软,不由得眯起了眼,道,“下回可别谁叫都来,稀里糊涂把自己搭上不说,还无端的碍了我的眼,叫我喝茶下棋都不痛快。”
“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沐小木轻轻挣了挣,发现湛然握的很紧,便放弃了抵抗,只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冲进她的鼻腔,多少令她有一丝难耐。
“可别得意忘形,忘了自个儿的身份。”湛然摩挲着她的脸颊,有意无意的扫向她的胸口,道,“这便滚吧。”
“下官告退。”沐小木低眉顺眼,躬身后退。
“啧啧,玩完了就扔。”随仁摇摇头,对倚在围栏边的湛然道,“果真是个没人性的。”
湛然也不生气,将蹲在身旁的白猫捞起来,将它高举出亭外,湿湿的湖风吹起白猫的细毛,略微盖住它小巧的脸,伸开的爪子下是碧绿的湖水,清冽却深沉。
“好玩么?”他望着白猫墨蓝色的眼珠,笑道。
“谁家的猫喜欢这种恶趣味?吓都吓死了。”湛然不屑的翻他一个白眼。
“喵呜。”话音刚落,白猫就满足的眯起眼珠,似是极享受。
随仁难以理解的抖了抖眉毛。
……
沐小木用爪子捧着脸,缓了半天才缓过来,方才给湛然吓的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竭力扮演木头人,到头来还是手足无措。
“真是挫败。”沐小木捂着脸蛋,十分难为情。
“大人这是怎么了?”
沐小木将手指分开一条小细缝,漏出一点点眼睛瞧过去,见是沐言杵在旁边,手里还拿了一个软垫,顿时更生气,哼了一声就把脑袋扭向另一边。
“大人可别闹脾气,我都是为你好。”沐言又跑到她面前站好,捉着她的手臂将她抬起来,轻轻把软垫垫在下巴下面,道,“这下不生气了吧?”
沐小木心情略佳,有人伺候的感觉还真是回味无穷。
“大人。”沐言望了她半天,道,“我知道不该问,大人定是在为我奔波,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吴大人他……”
“他不甚好。”沐小木从软垫上昂头看他,直截了当的道,“你若是见了他,可别太过伤心。”
沐言瞬间红了眼眶。
“上回你同我说的那封血书,拿出来我看看。”沐小木见他伤心,心里不忍,岔开话题道。
少年探进胸口,取出贴身藏着的一只麻布手帕,毫不迟疑的递给沐小木。
沐小木直起身子,细细端详,麻布手帕污迹斑斑,只能勉强瞧见字迹,是说边城的百姓亲眼目睹陈左的暴行,诬陷吴显将军,纷纷签字画押。再加上沐言这个证人,以随仁的本事,想必不难,就不知道他肯不肯,沐小木一时陷入沉思。
“咚咚咚”规律轻巧的敲门声惊醒了沐小木,她差了沐言去开门,不一会儿,便有一人走了进来,低声道:“我家将军有请。”
沐小木指尖抓紧了麻布手帕,示意沐言留在家里,便随他出了门。
……
几日后,沐小木从六科长廊经过的时候,便察觉到不同以往的氛围,身旁切切嘈嘈之声不绝如缕,仔细听去,却又什么都听不着,正纳闷,便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施亦,眼看春闱将至,施亦作为礼部老大,忙的是焦头烂额,好几日都没瞧见正常寻死的他了。
“阿木啊。”施亦快步走来,已经掠过她了又折返回来,道,“你怎的还如此悠闲?”
“这是怎么了?”沐小木四处一环顾,压低声音道。
“今个儿早朝,可闹腾的够呛,三位大人联名上书弹劾陈左滥用职权诬陷忠良。”施亦警惕的转头望望,又补充道,“还特别够种的捎上了湛大人,场面那真是……啧啧。”
“这么快?”沐小木口快的道,末了一瞧施亦,发现他仍在回味,便放下心来的道,“我是说那结果呢?”
“结果?那三位大人人证物证俱在,向来躲在后面逍遥快活的天子也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呢。”
“圣上英明。”沐小木虔诚的道。
“英明?”施亦瞧见四下无人,道,“若是旁的事儿,又牵扯上湛首辅,他必定不会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这事可不一般,边疆重地,出个岔子可是把自己的江山拱手送人,他还能不管这事?”
“言之有理。”沐小木点头,确实,如今的天子昏天黑地不理朝政,只顾自己享乐,因此朝中大事才皆由湛然与随仁掌控,平时他乐得清闲,但牵扯到皇位,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施大人,依您看,这事儿怎么个结果?”沐小木好奇道。
“湛首辅似乎没有保陈左的意思,大抵是任其自生自灭了。”施亦寻思着,又道,“言官近日纷纷上书弹劾湛首辅一手遮天,视皇权于无物,攻势甚为猛烈啊。”
“言官如此肆无忌惮,背后有人撑腰吧。”沐小木揣测道。
“能指挥的动一半言官的人,除了那位还有谁?大家都不明说而已。”施亦又道,“圣上很是不悦呢。”
“那湛首辅?”沐小木的胸口忽然“砰砰”跳了起来。
“今个儿在朝上,请辞了。”施亦淡然的道。
“什么?”沐小木惊呼。
“湛首辅说自个儿身体不适,请旨告老还乡。”施亦笑眯眯的,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