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朱景烁的到来不仅仅对她产生影响,对流民们的影响也很大。
至少,她费尽心思也没能稳住的民心,在他到来后一下子就安稳了下来。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仅仅是来了而已,可暗藏在流民们心里那些停不下来的动乱心思像被浇了瓢冷水一样,彻底的偃旗息鼓。
她有些恼,却又觉得可以理解。毕竟身份摆在这儿呢,她就是个侯府庶女,而且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哪怕奉旨而来,那也没什么威慑力……这古往今来,有哪个钦差是个小姑娘啊?说出去压根就没人会相信。
可朱景烁不同,他是唯二的皇子之一,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平时便是连见上他一面都得烧高香感谢祖宗,可如今他却放下身份前来清风观,跟他们同进同退,这让他们如何不激动?
再有就是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用在她自己身上效果甚微,但套用在朱景烁身上时,却特别的鼓舞人心,更何况在他们心中,带着真龙之血的皇子本身就有着趋吉避凶的效果加持……一时间整个清风观的流民们都跟路边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的野草般欣欣向荣了。
这个变化是叶婉兮没有料到的,但是却也很乐意看到,毕竟是好兆头。而这份好兆头一直持续到二月初,终于有患了鼠疫的人彻底痊愈。
是日,整个清风观都欢欣鼓舞起来。
叶婉兮并没有像他们一样彻底放心,但也多多少少松了口气,既然有人痊愈,便说明这场瘟疫即将过去。只是在这些天里死去的人着实有点多,她忍不住地想着,如果他们能再多坚持会儿多好。
可现实却没有如果。
不由自主地晃悠到后山的时候,她看见小女孩囡囡正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堆灰烬面前,肩膀抽动着,应该是正在哭泣,可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真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女孩儿,明明才六七岁的年纪,却已活得如此隐忍压抑,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不,她比自己活得更惨。
微微犹豫,她慢慢地踱过去。
而察觉到脚步声,囡囡慌乱地用手擦着脸上的泪珠儿,她的病症尚未完全好,脸色苍白青紫,嘴唇皲裂,看着有点儿吓人。
叶婉兮站在她的身边,并没有说话。
果然,囡囡主动出了声:“仙女姐姐,我不是故意要哭的,他们说瘟疫就要过去了,他们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用一张挂满泪珠儿的脸说着开心,实在无法令人信服,可见她一副怕被责怪的模样,叶婉兮没有拆穿她,只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饴糖递过去:“你很坚强,这糖是姐姐奖励给你的,不开心的时候就吃一粒。”
饴糖是朱雀塞给她的,大概是见她在喝药的时候皱了皱眉,便哄小孩儿一样拿了把糖给她。可是太甜,她并不喜欢。
囡囡接过饴糖,犹豫了会儿,拿了一粒放入嘴中,不知是不是被甜哭了,突然“哇”地一声再次哭起来:“仙女姐姐,我很害怕。”
叶婉兮有些惊讶:“你怕什么?”连死都不怕的小姑娘,竟也会有害怕的东西?或许是怕鬼?
“我害怕活着。”囡囡说道。
喉咙一堵,叶婉兮蓦然说不出话来,因为她想起在来到清风观的那天,她曾经说过死不可怕,活着更可怕的话来。
所以这小姑娘其实是被她吓着了?她有些不自在,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说活着也没什么问题吧?
然后,她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等疫病结束以后,这数万流民该怎么办呢?他们要怎样活下去?
心里萦绕着这个问题,叶婉兮没有察觉到囡囡清亮的眼神已经变得黯然无光。
或许她有看到,但她误以为是因为疫症的缘故,毕竟囡囡病着,整个人都带着股颓然,得了鼠疫的人都是这副模样,这些天她见得很多。直到宁馨跑来告诉她,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拒绝服药的时候,她才陡然一惊,然后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明明只是这么点大的女孩儿,竟然就想要自杀?活着于她而言,竟然如此可怕?又或者说,这场疫病已把人逼迫到这般地步?
找到囡囡时,她依然在后山的灰烬旁悼念着她的爷爷,许是没有服药的缘故,比起前两天来说,她的神情惨然了许多。但看到叶婉兮的时候,她却笑了,笑得很开心:“仙女姐姐,我正在跟爷爷提你呢!”
“提我什么呢?”叶婉兮问道。她听力很好,很确定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她没有说话,不过或许是在心灵交流之类?
“我告诉爷爷我要死了,但是没关系,姐姐你会替我记得他。”
叶婉兮有点儿心酸。她的爷爷定然是希望她好好活着,所以才临终托付,好让她有个理由撑下去,但现在她接了这个理由,她就解脱了。
这要说起来,囡囡想死还有她的过错啊!纠结了一番,叶婉兮柔声说道:“可是姐姐不希望你死。”
“为什么?”囡囡问道。
为什么?活下去要为什么?如果她年纪再大点儿,叶婉兮当即就砸一堆大道理过去了,可她看上去才六七岁而已,懵懵懂懂的,她该怎么解释?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变傻了,不然怎么会被一句话给问得哑口无言呢?
大抵是囡囡见她沉默着不说话,她自个儿继续说了下去:“仙女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窑子是个什么样地方?”
哎?窑子?叶婉兮感觉自己都快跟不上她的思路了,稳了稳心神才问道:“我可以告诉你是什么地方,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问?”
囡囡有些犹豫,半晌才道:“他们说等疫病过去,就把我卖到窑子里去,这样我就可以好好活着了。其实我知道窑子是什么样的地方,小时候爹娘经常吓我,说要把我卖去窑子里换银子……我不想去窑子,所以不能再活下去。”
带着点儿童言的声音,并不难听,可叶婉兮的肺都快气炸了。她很想问“他们”是谁,但转念想到即便问了,她眼下也不能对那些心怀歹意,却还没有来得及实施的流民做什么,毕竟清风观里的局面刚刚才好转起来,人人都在喜悦之中,她不能动手破坏这种气氛。
咬牙忍了会儿脾气,她突然就下定决心:“你不会去窑子里,如果你愿意,我带你离开清风观。以后,你就跟着我。”